事情就是这般凑巧, 姨丈只是推搡了对方一把,却不想对方却从二楼失足摔下致死。
    众目睽睽之下,两大盐商为争青楼头牌的初夜大打出手,还闹出了人命。
    青楼美人、南州大盐商、闹出了命案, 就凭这几点, 不定多少人“津津乐道”——不肖一夜间的功夫, 此事便能传遍南州城。
    表哥指望把此事大事化小遮掩过去, 简直是痴人说梦。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时含糊过去,他日表哥科举落榜便罢, 若真能中举,此事必会被人翻旧账提起。姨丈想要活命或能活动一二, 表哥想要继续考科举则无半点通融余地。
    否则,以表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念想和可能,他又怎会愁到一夜白头……
    看见谢旭闯进来, 冯仑只是抬了抬眼皮, 哑声道:“不能考科举而已。”
    谢旭无声地张了张唇, 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大夏朝便是家财万贯,亦不过区区一商人矣。
    这会儿子冯仑的祖母听说儿子被抓, 被人搀扶着过来找孙子, 哭哭啼啼要孙子想办法救人。
    老太太握着冯仑的手泣声道:“祖母知道委屈你了,只是, 他到底是你爹啊!”说着说着,老太太又泣不成声。
    冯仑缓了缓, 隐去情绪,扶老太太坐下,镇定道:“祖母万勿着急上火,您自个儿的身子骨紧,父亲的事,我自会尽力找人通融。”
    冯仑去找杨睿,杨睿问他如何处置冯家老爷子,冯仑想要继续参加科举是断不可能了,但冯家老爷子如何定罪还是可以通融。
    冯仑只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
    冯仑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月余后,此时进入到腊月中旬,书院已经放了寒假。
    这日杨睿请众人在自家城南梅园饮酒,冯仑坐的仍旧是原来的位置,但在众人心中他如今是什么位置就不大好说了。
    冯仑无视一众落在自己身上,或探究、或轻视,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从容不迫地替对面宋景辰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笑道:
    “茶博士新调配出来的茉莉雪芽,应该合你的口味。”
    宋景辰接过茶盏,视线落到对方灰白的鬓角上,默了默,冲冯仑一笑,“多谢哥哥。”
    他话一出口,众人怔住。
    宋景辰看似亲近随意,实则同杨睿一样傲气霸道,只不过杨睿是外放张扬的,他是无声无息的,实际相处中,就连杨睿这样的人也是要迁就于他的。
    在众人眼中,杨睿对他都这般好这般破例了,他也不过称呼杨睿一声“杨兄”,可从没见他亲热地叫过“哥哥”。
    一众人惊讶过后,联想到冯仑当下的遭遇,只当宋景辰这是同情冯仑,有意抬举他呢。
    这会儿杨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冯仑心里却是涌起惊涛骇浪——
    他还没有幼稚到那般自作多情,隐隐地,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他感觉宋景辰在有意无意地离间他与杨睿之间的关系。
    有句话说得好,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瓦解攻破的,而自己知道杨睿太多的东西……
    慢慢地,冯仑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来,他与杨睿合谋拉送宋景辰下水,莫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引狼入室了?
    他正惊疑不定,就见对面宋景辰弯腰从地上拈起一朵被风吹落的白梅,开口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无论是在枝头绽放,还是吹落尘埃,梅花始终还是梅花,始终会散发出它独一无二的香气来。”
    “冯兄,你说是吗?” 宋景辰将梅花轻轻放入冯仑的手掌心。
    冯仑一下子就被这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击中了,这样深刻的认同与理解将他伪装的坚强分崩瓦解,自己是什么人便看对方是什么人,冯仑为自己刚才的龌龊心思而羞愧。
    只是这羞愧没有持续多久,他便恢复了冷静,名利场,生意场,都不是讲感情的地方,感情只会成为羁绊,若他当初心狠一些,那个混蛋父亲也没机会惹出今日祸端,害他永远只能依附于人,为他人所驱使。
    许观大为震惊,平日里景辰从未做过诗,在书院里整日那般吊儿郎当模样,现下竟然做出这般令人惊艳的诗句来,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叫他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喃喃道:“景辰,你,你原来是会做诗的。”
    宋景辰笑道:“我没说过我不会呀。”
    许观:“那,那你为何藏着掖着?”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宋景辰,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宋景辰面不改色,大言不惭道:“我一出手还有你们什么事儿,我这不是照顾大家感受嘛。”
    众人哄声大笑,杨睿的脸色却变得苍白无比。
    许观轻拍了一下宋景辰的肩膀,笑道:“景辰,你真的假的呀?”
    宋景辰双手一摊,“当然是假的,我能做出这样的诗句来,我爹做梦都得要笑醒,我听来的。”
    “你打那听来的,到底是何方大才,可否引见一二?” 许观好奇追问。
    宋景辰轻叹了口气,“怕是不能。”
    许观:“为何不能。”
    宋景辰:“他已经故去了。”
    许观:“……”
    杨睿的脸色愈发难看,冯仑注意到了,忙关心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杨睿如梦方醒般,定了定神,道:“我有些疲累,你带他们出去吧,景辰留下,我有话要问他。”
    冯仑知道杨睿对作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执拗,刚才景辰说诗不是他做的,却又说作诗之人已经故去,如此巧合,实在让人狐疑……
    冯仑有些担心地看了与众人嬉笑的宋景辰一眼,垂了垂眼皮,笑呵呵上前,很是随意地朝宋景辰道:“景辰,公子有些头晕,你先扶他回屋休息,我送大家出去。”
    这边冯仑送众人出去,宋景辰则陪着杨睿回室内。
    进到屋中,早有丫鬟仆从上来扶着杨睿合衣躺下,宋景辰关心道:“没事吧,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瞧瞧?”
    杨睿摆了摆手,“无妨,缓缓就好,你快坐下。”
    “来人,上茶,沏花香乌龙。”
    说完,杨睿笑道:“愚兄闲来研究出来的新茶,你且尝尝。”
    宋景辰讶异,不是讶异杨睿的闲情雅致,实际上大夏许多文人雅士喜欢用花香入茶,花香迷人,茶醇回甘,别有一番风味。
    宋景辰奇怪的是杨睿怎么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随和到邻家哥哥似的,莫名地违和。
    宋景辰按下心中疑惑,一笑接口:“杨兄好雅趣。”
    杨睿微微一笑,垂下眸子,停顿半晌,慢慢开口道:“难道愚兄在辰弟心中就当不得一声哥哥吗?”
    宋景辰:“……”
    宋景辰不知道杨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笑了笑道:“如何当不得,那我就高攀了,杨大哥。”
    杨睿纠正他:“是大哥。”
    宋景辰笑了笑,挑眉看他,“那景辰该当自己是你的小弟还是弟弟?”
    杨睿道:“自然是我弟弟,如亲弟弟一般。”
    宋景辰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花香乌龙,霸道开口:“既然是弟弟,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杨睿满眼柔和地看着他:“你说——”
    宋景辰:“大哥这茶没喝够,我得打包带走拿回去品尝。”
    杨睿就笑,宋景辰也笑。
    宋景辰不想在这里多待,如果可以,他愿意相信很多人间美好,但小宋总的经历告诉他,大家都是成年人,凡事不要太当真,尤其是双方天生敌对。
    皇帝派爹爹来南州不是游山玩水,新官上任三把火,爹这把火必须烧给皇帝看,烧起来了,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烧不起来,皇帝不干,当真是左右都是火坑。
    宋景辰带上杨睿的茶叶借故离开,杨睿透过窗子看着宋景辰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身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杨睿柔谲的眸子中沉淀着令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这边宋景辰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折身而回到冯仑。
    冯仑几步上前,真诚地同宋景辰道:“景辰,今日谢谢你。”
    “还有你送的梅花。” 冯仑摊开手掌心,一朵沾染了尘埃的白色小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宋景辰心里堵得慌,他后悔了,他后悔要来做什么狗屁的卧底,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杨睿也好,冯仑也好,一旦接触多了,他便无法把他们当成纯粹的敌人,他不该任性自找麻烦,应该听爹爹的话。
    他是小宋总,他也不是小宋总,他可以继承小宋总的学识,但他无法学到小宋总的杀伐果断、狠戾无情。
    天边的晚霞很美,梅园被映照的更美,宋景辰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径自离开。
    上了马车回到家中,宋景辰心不在焉,在走廊里差点儿与三郎撞上,三郎扶正他,“冒冒失失的,心里想什么呢。”
    宋景辰看到他爹,心里的委屈一下就上来了,他压力真的很大,因为这不光是道德层面上的背叛的问题,南州盐税之事涉及到无数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些人并非罪大恶极,甚至很多是身不由己裹挟其中。
    杨睿、冯仑、许观、谢旭以及他们都家人全都牵扯其中。
    这些人与他熟识,与他玩乐,与他是同窗,甚至与他“兄弟”相称。
    宋三郎看出儿子的不对劲儿,宽厚的手掌抚上儿子尚稚嫩的肩膀,笑道:“是哪个让我儿受委屈了,爹给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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