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可以让宋景辰吃形式上的“假苦”, 可舍不得让他真吃苦,看见儿子被浇成落汤鸡,加上如今已经入秋天气越来越凉,能不心疼?
    便是景辰身体好, 染了风寒也不是闹着玩的。
    宋景辰顾不上说太多, 直接问秀娘:“娘, 我爹呢?”
    “一大早就被召进宫里去, 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就先别管他了,赶紧去换了衣裳, 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烧洗澡水去。”
    “娘,别麻烦了, 我用湿巾擦一擦就行。”
    “那怎么能行,你这孩子说胡话呢,搁外面不定淋多半天了呢,泡个热水澡才能把身上寒气逼出来。”
    宋景辰拉住秀娘的手, 哑声道:“娘, 连日大雨, 外面很多老百姓连做饭的柴火都没有,更有许多人被困在房顶上连干净水都没得喝, 有老人,也有孩子。”
    秀娘沉默住。
    宋景辰抹了把头发上淌下来的雨水, “我回来换身衣裳, 还要出去一趟,南城本就地势低洼, 全城雨水倒灌,房屋随时可能会塌, 甚至已经塌了不少。
    京城里的大酒楼大都在二层以上,我去联系这些酒楼,看能否把一些孩子孕妇转移到这些酒楼里暂时安置。”
    秀娘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已经这般糟糕,咬了咬牙,她道:“人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家得了泼天的富贵,再怎样,不能见死不救。
    娘在京中也有些姐妹,这就去联系她们,看能帮上多少忙便帮上多少忙,都是做母亲之人,定也见不得孩子受罪。”
    宋景辰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秀娘一下,秀娘气得哇哇大叫:“你这熊孩子,娘才换上的新衣裳!”
    难得自家娘亲这般理解他,景辰情不自禁,全然忘记他自己一身衣裳在滴水。
    宋景辰回自己屋里换衣裳,秀娘则去找何氏商量事,何氏在京中的人脉比秀娘只多不少。
    比起秀娘物伤其类般朴素的同情与善意,何氏想问题更深远,宋家正得圣宠,老太太又才得了诰命夫人的封号,现在不正是为陛下分忧的好机会么?
    既能救人,又可得圣心民意,为何不做?
    不止要做,全家除了老太太,都得要做。
    何氏立即拉着秀娘去找老太太商量,又以老太太的名义召集家中众人,姜氏没什么意见,这几日她听睿哥儿说了不少京城中受灾百姓的惨状,也是跟着同情可怜。
    王氏见秀娘同姜氏都很积极,她自也不想落下。
    不说女眷这边,宋景辰带着马良一下午拜访了十二家大酒楼的东家。
    皇帝最为宠信的年轻人、忠亲王都要让三分的京城第一贵公子、宋家的宝贝疙瘩、上善楼东家,亲自登门来拜访你?
    这是多大的排面,他给你脸,就问你敢不敢不给他脸?
    再说了,上善楼带头救灾民,你们酒楼敢袖手旁观?水灾早晚会过去,可若你家酒楼被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那就再无翻身机会了。
    一下午,事情顺利到宋景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什么时候他说话这般有份量了?
    拜访完各家回来的路上,景辰问身边马良,“我有这般可怕吗?何至于叫人家诚惶诚恐的。”
    马良笑道:“上一个同公子作对的是谁来着?”
    堂堂施国公都斗不过公子,这些人选择对立还是合作,还用人教么?
    宋景辰:“……”
    这不道德,不过感觉不赖。
    宋景辰朝马良叹了口气道:“实力不准我以理服人。”
    马良被他逗笑,继而又诚恳道:“京城的百姓们会感谢您为他们所做的一这切。”
    宋景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他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仅此而已。
    金钱、名利、地位甚至于是美貌,普通人想拥有的一切,他都有。所以他大概是有资格心随意动,走自己想走的路。
    送完马良回家,雨还未停,马蹄在遍布积水的道路上中起起落落,溅起一朵朵水花。
    宋景辰掀开车帘,车外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罩,下了一天的雨非但没有减弱迹象,倾泻之势反倒更加猛烈。
    马车拐进自家胡同,府门前灯影晃动,管家挑着灯笼,宋三郎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檐下,景辰心中一暖。
    “爹,您站这儿多久了。”
    “久也不回,你娘担心你,让爹出来迎迎。”
    “我都这么大人了。”
    宋三郎笑笑,手中油纸伞朝儿子偏了偏,道:“外面冷,快回屋吧。”
    秀娘见爷俩进屋,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白天那会儿尚好,这会儿雨下得忒吓人了些,跟倒灌似的。
    秀娘先逼着儿子灌了一大碗红糖姜水驱寒,这才令丫鬟摆饭。
    吃着饭的功夫,景辰问三郎朝廷有什么打算,三郎顿了一下,道:“若明日雨继续下,亦只能炸堤泄洪了。”
    “往南城泄?”
    宋三郎点点头。
    景辰道:“若是准备炸堤,现下就应当疏散安排灾民吗,怎没听到什么动静?”
    秀娘也纳闷:“是啊,怎没听见动静?”
    宋三郎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雨水来势太过迅猛,几条河道水势今日节节爆涨,各排水沟渠已不堪重负,依照现下情形,也许今晚就要炸堤……”
    不等三郎说完,宋景辰冷冷打断道:“所以,便默认让那些人等死是么?”
    “景辰,你冷静些,也许明天雨就不下了。”
    “爹,说这话您自己相信吗?天灾面前不全力以赴救灾,难道要心存侥幸,烧香拜佛求神保佑?”景辰猛地站起来,声音亦高了上去。
    宋三郎看着他。
    宋景辰倔强地不发一言。
    宋三郎:“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有办法力挽狂澜,你还会在这里同爹废话吗?南城已经是一片汪洋,你倒说说如何在几个时辰之内将这些人全部转移?关键是现下还下着大雨,南城的水深处能没过大腿,该怎么救?用什么救?”
    宋景辰:“入秋以来,雨水就不正常,是他们的不作为才造成今日不可挽回。”
    “现在说这些没用,你翻旧账不解决任何问题,说到底国库里没银子,换你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把银子花在只是有可能的事情上。”
    宋景辰不说话了。
    宋三郎:“眼下朝廷能做的也只能是亡羊补牢,把灾后的事情处理妥当。”
    宋景辰:“若今日在绝望之中等待救命的是您儿子,爹您会说出亡羊补牢这种话吗,您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我。
    救不了和放弃救人是两回事。”
    景辰双膝一屈,给三郎跪下:“爹,若您亲眼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看到他们绝望的坐在被淹没的房顶上,看到他们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儿子今天下午才找人转移了一批孩童妇孺,那些孩子小的尚在襁褓中,大一些的也不过十来岁,他们有的惊魂未定,有的充满感激,有的不知所措的唆着手指头,他们站在儿子面前,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爹,他们有权活着,也应当活着,咱们有商队,咱们也有船,您带人去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去宫里求陛下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爹,求您。
    我们不要坐以待毙,好吗?”
    宋三郎沉默不语。
    秀娘过来拉儿子,“辰哥儿,你先起来,你爹说得对,或许明天就雨停了呢,咱们往好处想好不好。”
    宋景辰跪着不动。
    秀娘又看向丈夫,“三郎,要不咱们能救多少救多少,尽力了,咱们心里也不亏得慌。”
    事情哪有这般简单,你单独去救人,置皇帝于何地,置其他朝臣于何地,就你宋家人心善,别人家都是大恶人。
    另外,今天下午确实还有一些机会救人,可酉时许玉带河的水已经开始往南城灌了,今晚是要给主河道泄洪以减轻压力。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的头,食指顺着他的后脖颈下滑,顺势点了他的睡穴。
    “辰哥儿,其中利弊,是否可行,你心中有数,你只是过不了你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宋三郎在心里默默道。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三郎一夜没睡,他在听外面的雨声有没有变小,他无比期盼着雨势能够变小。
    他不想让儿子对他失望,他想做儿子心中完美的好父亲,可他又不得不让儿子讨厌他,他必须教会儿子学会直面人生中残酷的那一面。
    以前是他错了,总想把那些灰暗冷酷的东西替他阻挡在生活之外,怎么可能呢,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阴影,这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
    就像现在,当需要你统领全局,你就只能逼着自己以大局为重。
    想一想他是如何变得可以面对人生中的各种残酷呢?
    是战场上的杀人如麻,还是那一夜的血流成河,亦或是流放那些年细碎却又不致命的折磨。、
    老天爷,快把雨停了吧,辰哥儿还小,他不该在这个年龄接受这样的心理负担。
    宋三郎忍不住双手合十,尽管重生,但他压根儿不信什么鬼神,亦只有被逼到没办法才这般临时抱佛脚。
    若是儿子没有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还好,偏他不光参与,还救了不少人出来,因为救了人,看到那些被救之人,才会更加为那些没有得救之人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三郎听到外面的雨声好像小了一些,他忍不住坐起身来,大步走到窗户前,推开一扇窗子——雨竟然真的小了。
    天啊!不是小了。
    竟然是有了要停雨的趋势,噼噼叭叭密集的雨点声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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