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玥, 高珧两姐妹在赵鸿煊面前添油加醋说着景辰的种种不是,苏公公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范盛老谋深算,不光知道赵鸿煊的痛处在哪儿,更知道赵鸿煊多疑, 所以这种挑拨的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由高家人嘴里说出来最合适不过, 尤其是从高家的无知妇人嘴里说出来可信度更高。
    赵鸿煊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景辰啊景辰, 你如此落高家的面子,你这是在向赵敬渊示好吗?你是笃定赵敬渊真把你当兄弟,还是……
    笃定朕活不长!
    朕对你以及你们宋家还不够皇恩浩荡?
    那种熟悉的、被人辜负的邪火直冲赵鸿煊的天灵盖, 就如当初他做了那么多仍比不过靖王在先帝心中份量,如今他已经贵为天子, 对宋景辰如此宠信有加,亦同样比不过赵敬渊……
    赵鸿煊猛地甩袖而起!
    吓了旁边高氏姐妹一大跳,下意识捂住胸口不敢再发一言。
    须臾,赵鸿煊目光落在高贵妃那微微凸起的肚子上, 这才缓和了声音道:“贵妃且安心养胎, 此事朕自有计较。”
    高贵妃见告状得逞, 偷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脸上难掩得意之色:比起她肚子里的这个,宋景辰算老几, 他们宋家又算得了什么。
    高贵妃还欲说些什么,被身旁的高珧拉住, 高珧直觉现在还是少说为妙, 皇帝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赵鸿煊出来高贵妃处,冷着脸问一旁的苏公公:“苏全, 你怎么看此事?”
    苏公公搀着赵鸿煊胳膊,小心翼翼道:“这……老奴不敢妄言。”
    赵鸿煊不耐烦瞥他。
    苏公公赶忙道:“老奴以为陛下不妨把宋景辰召进宫来, 问上一问,刚才毕竟只是高家人的一面之词……”
    赵鸿煊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
    宫里太监来宋家传旨召景辰进宫,家里人谁也没当回事儿,皇帝又不止一次召景辰入宫。
    倒是景辰见传旨的太监面色凝肃,不似以往那般眼含笑意,心里有些疑惑。
    传旨太监正是苏公公的心腹,不待景辰开口询问,便小声传达了苏公公提前交代的话。
    景辰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跟随传旨太监进宫。
    以往皇帝宣召宋景辰很少让他等,即便是让等,也都是茶水点心伺候着,这次就让他在殿外干站着,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
    这期间赵鸿煊用过午膳,又睡醒一觉,处理完桌案上的奏折,喝了一会儿茶,眼见着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正是料硝春寒时候,早晚温差大,阵阵凉风吹动廊下少年的衣角。
    赵鸿煊目光瞅着窗外,端起手边的茶盅,轻轻呷了一口,问旁边苏公公:“苏全,你说他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苏公公面色顿了顿,一时讷讷。
    赵鸿煊自语道:“他想什么不重要,他得想明白朕在想什么。
    他得明白朕是天子,他的一身荣辱甚至于身家性命均在朕的掌握之中。”
    说完赵鸿煊放下手里茶盅,敛目养神,宫人在他身前不远处垂首侍立,养和殿内一片静谧无声。
    外面凉飕飕的寒风足够宋景辰头脑清醒,两个多时辰的时间也足够他想明白很多问题——所谓皇恩浩荡,真他妈是再虚伪不过的东西!
    他只不过是不想被人任意拿捏,皇帝就能上升到立场问题,伴君如伴虎诚不欺人。
    宋景辰又想到师父萧衍宗的话,不要对皇帝心存幻想,要么完完全全置身事外,要么主动出击掌握话语权。
    朝堂之上立场永远比对错重要……。
    景辰虽倔强,却绝非迂腐之人,他心里想通透了,也就没有刚开始被罚站时的屈辱不自在了,这一切不过是皇帝敲打他,让他听话的手段而已。
    他凭什么要被皇帝牵着脖子走,他凭什么就不能掌握博弈的主动权?
    日头西落,一只只悬挂在廊檐下的红灯笼逐次被点亮,橘红的光圈在晚间的凉风中轻轻摇曳,赵鸿煊此时已经用过了晚膳,吩咐人宣景辰进殿。
    “臣见过陛下,给陛下问安。”宋景辰进殿后在皇帝身前不远处驻足行礼。
    赵鸿煊抬眼看他,呵呵笑道:“你瞧瞧,这一天的朕都忙糊涂了,忘记你还在外面等着,冻坏了吧——苏全,快给景辰赐坐。”
    宋景辰低头不语。
    赵鸿煊的视线压过来,“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
    “你不敢么?”
    宋景辰忍不住顶嘴道:“陛下您难道不应该先问清楚话再给臣定罪么?”
    见宋景辰这般气鼓鼓顶撞自己,赵鸿煊的疑心反倒下去了一些,少年人或许意气用事的可能性更大,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或许并未意识到太多。
    不过即便是意气用事,宋景辰也缺少对皇家的敬畏之心,换个人敢像他一般意气用事么?
    敢像他一般当面顶撞天子么?
    这性子得磨一磨,得让他明白,身为臣子最重要的不是本事有多大,是要学会听话,是要足够忠心。
    想到此,赵鸿煊的脸拉下来,一拍桌案厉声道:“放肆!”
    皇帝雷霆之怒,养和殿内一片瑟瑟,宋景辰呆呆地站在原地,满脸不知所措,往日活泼黑亮的眼睛里也染上了惶恐,就连下跪请罪也忘记了。
    赵鸿煊冷笑道:“你不是熟读大夏刑律么,朕问你,对皇帝大不敬,你该当何罪?”
    景辰显然被刚才皇帝的震怒吓到,低着头不敢吭声。
    赵鸿煊继续道:“你哑了还是聋了?朕在问你话呢。”
    宋景辰:“!!!”
    宋景辰心里飙出一连串博大精深,尽管是陪着皇帝演戏,他心里仍然感到难以接受的愤怒和屈辱。
    赵鸿煊很清楚“不吭声”是少年人最后的倔强,但他是天子,服从才是身为臣子最该具备的品德,赵鸿煊猛地提高了音量:“宋景辰你可知罪?!”
    宋景辰心里想:你喊什么喊,今儿换成是我爹你敢这样戏弄他吗?你不过是欺我年幼罢了,你真敢对我怎样么?
    你不敢。
    你连动我一根手指头你都不敢,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景辰头一次感受到权力带给自己的底气!
    猛然间,他意识到,面对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了选择权,他可以像当初那样跟皇帝装痴卖傻,他也可以选择不。
    他才是主导者。
    想到此,宋景辰适时服软,他道:“请陛下息怒,景辰知错。”
    “你错哪了?”赵鸿煊斜睨他。
    “平日里陛下对臣太过厚爱,以致于让臣忘记陛下乃是大夏的天子而非臣的长辈,是臣逾越了,忘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赵鸿煊:“……”
    苏公公内心:若是景辰有心想哄人,这谁能招架得住?
    一句话宋景辰这不就反客为主了:陛下你不把我当外人,才让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敢顶撞你,还不是皇帝你自己纵容的结果。
    赵鸿煊嘴角抽搐,半晌咬牙道:“伶牙俐齿!”
    赵鸿煊先前发了一顿火,心里痛快不少,眼下又被宋景辰的话安慰到,心里的恼怒消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他仍旧沉着脸明知故问道:
    “有人向朕告你的状,说是你仗着忠亲王做靠山为所欲为,究竟怎么回事?”
    宋景辰生气道:“难道我爹我哥还不够我用吗,还用得着忠亲王?敢得罪我爹我哥之人又岂会怕了忠亲王,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陛下对景辰宠信有加,他怎么不说景辰仗着陛下的宠爱为所欲为?
    他这分明是妒忌景辰,故意栽赃陷害!”
    赵鸿煊目光闪了闪,意味深长道:“朕听说你与忠亲王亲如兄弟?”
    宋景辰点了点头,大方承认道:“这倒不假,忠亲王殿下对臣便如亲兄弟一般。”
    他这一句话里面全是坑,赵鸿煊想往那个跳都行。
    赵鸿煊多疑,自己找了个坑,认定是赵敬渊拉拢利用宋景辰,景辰是无辜且无知的。
    皇家无父子,何况外姓人,什么亲兄弟,骗鬼呢,景辰做生意行,于官场上还是太嫩了些。
    闲聊一阵,赵鸿煊问起高家之事,景辰大呼冤枉,要求与高家公子当面对质,说是高家公子从未提过要入股上善楼之事,若是对方真的提了,自己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得罪贵妃娘娘的娘家。
    赵鸿煊拿桌案上的奏折敲宋景辰的头,笑骂道:“少耍滑头,你压根儿就不想给人开口的机会。”
    宋景辰悻悻道:“陛下英明,非是臣舍不得给,实在是在这之前臣已经将上善楼转让了出去,不能出尔反尔。”
    “什么?”赵鸿煊吃了一惊,“你将上善楼转让出去了?”
    宋景辰:“是,陛下。”
    赵鸿煊拧眉:“何故?”
    宋景辰:“臣卖掉上善楼是为了开钱庄。”
    赵鸿煊:“开钱庄?”
    “是的,陛下。春耕将至,所以臣的钱庄迫在眉睫,臣要开钱庄为百姓提供低息借款,让老百姓拿钱去买种子,买农具,买耕牛,如此——
    等到秋收之时,臣便能大赚一笔。”
    赵鸿煊:“……”
    赵鸿煊深吸一口气,难得动容,他喃喃道:“景辰,你与他们终归是不同的。”
    高家人的贪婪嘴脸在这一刻丑陋无比。
    见赵鸿煊如此,宋景辰脑海中不由自主飘过四个字——仁者无敌!
    这一军将得不要太完美。
    赵鸿煊再不做人,面对景辰的一颗赤子之心亦是心怀愧疚,愧疚归愧疚,但并不妨碍他继续不做个人。
    高贵妃肚子里怀着龙种,再怎么也是要意思意思给个交代的,这无关对错的问题,这是立场问题,维护高家人的利益就是维护未来皇子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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