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决定时,蒋星重尚觉心跳得厉害,便是连下午看兵书时,她都有些心神不宁。
    言公子如此野心勃勃,是她未曾想到的。
    想来他那般聪慧且又有远见的人,早就看到了如今大昭的弊病,他在户部为官,常接触景宁帝,恐怕早已看出景宁帝的为人,心知这个皇帝并不能担当重任,所以再会看到她知晓朝中秘事之后,对她袒露野心。
    可造反一事,只要这两个字说出口,性质就会变得全然不同。
    待今日她送言公子一个大礼,此大礼结束后,纵然他还是不信自己有预知未来之能,也定会对她信任有加。
    此事之后,她便看情况,告知言公子造反的打算。
    她和言公子从现在开始盘算,待年底景宁帝收复辽东一战败于土特部之后,大昭便会乱起来,届时趁乱举兵,想来来得及准备。
    蒋星重心神不宁地在书房里坐了一个下午,兵书也没看进去多少。好不容易熬到申时,忙命兔葵和燕麦帮自己穿好甲胄,紧着就去了后院。
    叫她意外的是,她到后院时,竟见言公子已至,往日都是她先到。
    她一进院,言公子便朝她看来,待行礼后,言公子对蒋道明道:“今日公务繁忙,怕是只能练半个时辰。”
    说话间,谢祯虽然没有看她,但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蒋府后院,蒋星重立时明白过来。
    蒋道明面前,蒋星重并未多言,只如往常一般,自持了刀去远处跟着父亲教导谢祯的来练。
    蒋星重看着父亲教导言公子时的用心,不由深吸一口气,平了平自己的心绪。
    自她重新开始习武,已经有些时日。但到现在为止,父亲从未指导过她,反倒是对言公子格外上心。
    哎,若有朝一日,父亲能真的认可她,也如教导言公子这般教导她一下该多好?
    但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的父兄一向忠君爱国,将忠孝看得比天大,否则前世,又怎么拼死抵抗土特部,以至战死沙场。
    待未来,她和言公子造反起事之后,她和父兄的关系……念及此,蒋星重不由垂眸,不再去看父亲,她有些不敢想象那些自己无法承受的画面。
    练武结束后,蒋星重如往常般,脱去甲胄,自去蒋府后巷里等着。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她便见言公子如往日般出现在巷口。
    谢祯缓步朝蒋星重走来,在她面前站定,见她依旧没有见帝王行礼的意思,他不由伸手捏捏手腕,低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方才抬眼看向蒋星重。
    昨日话说到那个份上,这位蒋姑娘,竟然还能装腔至此,这份心性,他还真是钦佩。
    蒋星重并未留意谢祯的神色,紧着问道:“景宁帝要裁撤官驿?”
    谢祯闻言,目光在蒋星重面上逡巡。连陛下都不唤了,直呼景宁帝?
    听到蒋星重这话,谢祯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说来也是奇怪,蒋家既然安排自家闺女在他面前讨巧,可这位蒋姑娘,却时时流露出对他的鄙夷,为何?
    谢祯点点头,道:“是,尚在同百官商议。”
    蒋星重闻言,看着谢祯的眼睛,严肃道:“暂且不能裁撤官驿!”
    谢祯闻言不解:“为何?”
    蒋星重道:“陕甘宁大旱,百姓生计本就艰难,若是裁撤官驿,那么从官驿上退下来的百姓,他们又该如何生存?”
    谢祯闻言怔愣一瞬,他犹豫片刻,对蒋星重道:“可若不裁撤官驿,如今国库空虚,急需节省银两。”
    蒋星重只道:“我知道。”
    说罢,蒋星重四处看看,见谢祯的随从仍在巷口,这个距离并不能听见他们的交谈,这才再次看向谢祯,眼里闪烁着光芒,向谢祯问道:“你在户部供职对不对?”
    谢祯蹙眉,既已明知他的身份,又何必再问这样的话?
    谢祯不耐烦地点了下头,蒋星重接着问道:“言公子,我知你野心不浅,但眼下不是时候。若想干大事,手中也得先有全力。我先送你一条青云路如何?”
    谢祯闻言起了好奇,打量蒋星重两眼,反问道:“青云路?”
    蒋星重重点一下头,挑眉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初见那日,我曾与你说过,世道污浊,公子勤勉之余,还需多瞧瞧身边人,莫要叫不作为之人贪了功劳。”
    谢祯记得,她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时他还出言询问,却被蒋道明打断。
    谢祯眼露好奇,“还请姑娘明示。”
    蒋星重道:“户部侍郎邵含仲,贪赃枉法,罔顾百姓!为官几十载,这些年他管着户部,不知贪了多少银子进自己的腰包。”
    话音落,蒋星重便想起前世的情形,神色间流出一丝恨意。
    前世大昭岌岌可危,朝廷急需用钱,这些大臣们各个哭穷。可后来顺天府被攻占,那些大臣和勋贵家里,足足抄出三百多万两白银!仅户部侍郎邵含仲家里,便抄出一百五十万两!
    这些贪官污吏,就好似蛀虫一般附着在大昭的血肉之上,吸食百姓,吞噬国运!哪怕当初邵含仲拿出个零头,顺天府也不至于被那么快被土特部攻占!
    念及前世,蒋星重只觉有一股泪意涌上,她忙将头撇去一边,眨巴眨巴眼睛,将泪意咽下。
    谢祯闻言一愣,蹙眉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蒋星重道:“就那个仙人指路的梦,说过你又不信。”
    眼下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蒋星重继续对谢祯道:“我向你保证,户部侍郎借职务之便,贪污的款项,在一百万两白银以上。他是你的上司,你想法子让此事传到景宁帝耳朵里,只要能拉邵含仲下马,国库不仅能有一笔银子,你或许还能借此除奸功劳,平步青云。”
    谢祯脑海中出现邵含仲的面容,昨日兵部尚书提出,对流寇以雷霆手段除之,邵含仲却出言阻止,理由倒是合他心意,甚是怜惜百姓。可若是蒋星重所言为真,那么他如此着急地陈情追加赈灾款项,可是出于真心?
    谢祯再复看向蒋星重,蒋星重说得如此详细,不仅说出谁是贪污之人,更是直接道出邵含仲贪污的数目,谢祯着实有些不敢相信。
    可前有光禄寺、道清观两件事,他又不敢妄下定论。
    蒋星重所言,是真是假,锦衣卫一查便知,谢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多,而是直接道:“姑娘所言,在下记着了,今日回去,便着手查探。”
    蒋星重点头应下,继续对谢祯道:“你切记劝着景宁帝,万万不可裁撤官驿!”
    这句话今日蒋星重说了两遍,谢祯格外不解,隐隐觉得她知道些什么,不由问道:“裁撤官驿的后果很严重吗?”
    蒋星重正欲说,可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如今她已经了知言公子的学识、见识、能力,以及他的野心。可毕竟事关九族,她不敢这么快就将自己要造反的真相和盘托出。
    她看着眼前谢祯认真探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盯着他,认真道:“言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并非完全信任于我,我也知因梦预知未来一事,在你看来格外无稽。可我绝无害你之心,待户部侍郎一事了结,你再来找我,届时,我必将我的打算,和盘托出。”
    待户部侍郎邵含仲的事了结,无论言公子信不信预知未来的说辞,想来也会对她口中所说之事再无疑虑,那才是他们真正交心的时候。
    谢祯看着蒋星重认真的神色,心间的疑惑愈浓。
    锦衣卫查不出,他也探不出,且越探疑惑越多。这位蒋姑娘和蒋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祯盯着蒋星重看了片刻,随后道:“多谢姑娘告知。”且先看看邵含仲一事是否为真,然后再看看这位蒋姑娘口中的和盘托出,是怎样的和盘托出。
    念及此,谢祯道:“在下会记着姑娘的话,这便回去着手处理邵含仲一事。”
    蒋星重冲他一点头,含笑道:“嗯!去吧,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这般真挚的鼓励,谢祯微一愣神,唇边罕见地出现一丝笑意,冲蒋星重点头一笑,转身离去。
    谢祯离开巷子,便示意傅清辉附耳过来,随后在他耳畔耳语几句。傅清辉闻言神色一凛,庄重行礼,随后便独自一人率先骑马离开。
    谢祯望着傅清辉离开的背影,神色愈发肃然。
    余下的五日,谢祯都没有到蒋府习武,蒋星重日日派瑞霖出去打听,也没有打听到半点户部有所变动的事。
    但好在,裁撤官驿的御令也未下达,蒋星重就这样在期待和不安中,静静地等候着朝中的消息和变化。
    这日下午申时,谢祯正在养心殿处理奏折,便见傅清辉身着飞鱼服,在恩禄的引领下进了养心殿。
    傅清辉一撩衣摆,大步向前一迈,单膝落地,抱拳行礼:“臣傅清辉,参见陛下。”
    谢祯将毛笔搁置在笔架上,随后道:“平身。邵含仲的事可查清了?”
    傅清辉从身后锦衣卫下属手中接过出去几本厚厚账目,转交给一旁的恩禄,看向谢祯道:“回禀陛下,臣已查明。户部侍郎邵含仲,借职务之便,贪赃枉法,懈怠渎职一案。这是臣派人从邵含仲府上偷出的账目,据不完全统计,户部侍郎邵含仲,贪污赃款,高达三百多万两!”
    谢祯闻言,眉心立时紧蹙。
    三百多万两,这数目,远比蒋星重说的至少一百万两以上还要多!怎会如此?
    以户部侍郎的俸禄,他便是攒几辈子,也攒不出这等巨款!
    谢祯朝恩禄抬手,恩禄立马将傅清辉呈上的账目呈给了谢祯。
    谢祯仔细翻看,越看,神色越阴沉。
    自他就任户部侍郎的十五年里,不仅敢贪污赈灾款项,九边军饷,便是连户部拨款给光禄寺用以宫廷祭祀宴请等开销也敢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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