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肩膀一紧,走到父亲面前,小心翼翼道:“爸,怎么了吗?”
    杜守拙哼了一声,虽在发火,倒也笑,“真搞不懂你有多少能力?大的公司管不好,小的事情也不做好,口气倒是不小。”
    “到底怎么了?”
    “你现在还来问我?没人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啊。没有人和我联系过。”
    “那你该好好管管你手下人了。多用点心思,别结婚也结不成,工作也做不好。早知道别让你读书了,二十岁结婚,现在我孙子都上学了。”他的眼睛一眯,眉毛朝中间抬,一种很客气的轻蔑,甚至都懒得花大心思为她恼火。失望也算不上,本就没放什么希望。
    这个眼神太似曾相识。她怎么就对叶春彦的那一瞥反应过激,原来病根在这里。
    “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父亲起身,回房间去了,留下杜秋已经站在客厅里,低着头,回味着那片刻的屈辱。
    杜秋立刻给王秘书打电话,她那边也一头雾水,但立刻道:“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帮您去问。”二十分钟后王秘书的电话过来,“媒体那边出了些问题,网上闹起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直接联系到我这里,底下人在自己在开会。是我失职了。”
    “把参会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杜秋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怒。这件事她不知情,父亲却知道,也就是部门里有人越级上报把她架空了。虽然她是新官上任,底子薄,但闹成这样子,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父亲生气。她怒极反笑。
    名单拿来了,果然组织会议的就是周长盛,几个中层骨干都在列。多少有法不责众的意思,就算她秋后算账,总不能把人全一撸到底。态度倒是很明确了,这才是部门里做实事的,一呼百应,谁才是空降的领导,众叛亲离。
    简单上网搜了搜,原来这次的公关危机是父亲的采访惹出来的。采访视频上了网,他的那句‘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惹了众怒。网上都骂他是不食肉糜,寻常人家哪里会一餐吃掉一百块,再加上他说自己每月吃一次方便面,更像是逢场作戏。之前福顺旗下的方便面统一涨价,本就有怨气,这次一点火星,立刻就引爆。或许其中有竞争对手在推波助澜,但这种事不好好处理,难免影响品牌形象。
    她再登录公司的内网,原来周长盛也不是没通知她,他是在办公系统上发了个加急申请,说要开个紧急会议。她当然没看到。 他打了个半天的时间差,就越级汇报了。真要刨根问底,反倒责任还出在她这里。谁让她周末不去公司,又一天只检查一次办公系统。
    装得好像他没有王秘书的电话一样。他要真是毫无办法,她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处心积虑,也不过是给她上眼药。
    这种事也不方便她亲自出面。她让王秘书连夜给罗记者打电话,故意兴师问罪道:“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作为杜小姐的秘书不知道,杜小姐却知道了?”公司里的内斗不能说给外人听,秘书就是派这用处,“还有为什么你们没有好好审稿子?当时拍了这么多素材,全放出了?”
    罗记者也大呼冤枉,说是网友仇富心理重,一点小细节就揪着不放。他们事先也没想到,出了事也是第一时间邮件通知他们。最早知道的是周长盛的下属小郑,一向是他负责和媒体接洽。
    话全套出来了,杜秋再打给周长盛,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讨论出公关方案,准备如何处理。
    周长盛在那边伏低做小得厉害,“对不起啊,小杜总,之前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人。只能先找你爸爸,杜总说时间要紧,所以我们就先开会了。毕竟公关有黄金 24 小时,事情越拖越坏,网上舆论发酵就不好。这件事都是我的错,等这件事一结束,您想怎么处置我都好。”
    杜秋笑道:“怎么会呢?你也是一心为公。你说的对,时间最重要。你去安排一下,明天六点我们公司开个会,尽快出一个处理结果。”
    到公司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会议室里倒是灯火通明,亮光往外涨满,像是疲倦的人刻意瞪大的眼睛。已经到会场的人,人手一杯咖啡摆在面前。
    杜秋笑着走到桌前,道:“大家辛苦了,都是为了公司不容易。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会好好犒劳大家的。”
    周长盛抓紧道:“小杜总这次也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相信在领导的指挥下,大家只要齐心协力,肯定能解决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场的人有几个捧场笑了笑,另有几个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打哈欠的最抢眼。杜秋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要细细分辨,却也分辨不清。那一张张笑脸,有多少是阳奉阴违,有多少是落井下石?而那些沉默的人里,又有多少称得上忠心不二。
    咖啡店照例是礼拜天闭店,叶春彦把汤君送去上兴趣班,自己去见姨妈。他和姨妈家很不熟,但又不得不打交道。这其中有许多旧恩怨,拖到现在,一代人老了死了,成了新烦恼。
    外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样子端庄,性格活泼,更讨喜些。八十年代随大潮去日本打工,那时候汇率高,一个月能赚一年的钱。可外面讨生活也不轻松,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出去无非是女的在洗盘子,男的去搬死人,十来个年轻人安排在一间房睡,像罐头似的。晚上总能觉得有人在偷偷摸她。
    她熬不下去,在饭店里经人介绍,去了银座当招待。自此以后,境况大不相同,工作清闲,客人大方,送她的礼物连包装都精致。她一个月向家里寄两次钱。不过风声也传回了国,都是当年和她一起出去的朋友,众口一辞说她在外面给人当情妇。既是笑话她吃不得苦,又恨她钱来得太容易。
    一年后她回来,完全成了时髦的异国女郎,却肚子却大起来。家里人要打,要骂,她也不吭声,直接把包拉开,把一叠一叠的钞票铺满整张床。于是,都不说话了,睁一只眼闭一眼。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她胡乱找了个人结婚,孩子跟母亲姓叶,男人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就离婚。家里又买了一套房子,给妹妹添置了许多首饰。不过来得太快的钱又散得快。她原本想在日企当职员,可做了半年就不做了,孩子没人带。后来又和人合伙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她没了钱,娘家也愈发冷淡她,就彻底划清界限,只拉扯着儿子,相依为命。
    但是娘家也不好过,当年的钱谁都不敢动,就存在银行吃利息。十年一过去,贬值贬得可怜兮兮,结果到头来可依仗的只有老人的一套房。
    叶春彦也是为这房子来的,汤君要上对口初中,需要学籍和户籍一致,就必须把户口迁回这套老房子。外婆过世前想着大女儿的好,明确说这房子有叶春彦一份,不过到底是口头协议。这套房子如今落在姨母手里。
    在他母亲的印象里,姨妈是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但他所见的,不过是个刻薄老太。越是上了年纪,命运加诸给她残酷底色就越是鲜明。她的眉毛朝上吊,眼皮向下坠,鼻子两侧是深深的法令,嘴角往下一瞥,嗓子就捏尖着要吵架。她四十岁离了婚,儿子只上了大专,后来托关系进了地铁站当临时工。
    每次叶春彦说户口的事,姨母都岔开话题。起先还打感情牌,后来让他问烦了,就只说要钱。叶春彦前前后后给了二十多万。到上个月是最后一笔款子,她那头也松口了,把他叫来面谈。
    姨母住在工人新村的二楼,此地前年就说拆迁,但总有几户不同意,拖到现在进退两难。老房子,位置好,面积小,拆迁补偿不如房价高。可设施老化,久住不便利,只等着哪个冤大头横空出世,高价买下。不过真拿了钱再买新房也困难,只能看起了郊区的别墅。
    先绕过一个垃圾桶,上一道窄楼梯。一户人家门口贴着张褪色的福字,叶春彦敲门,开门的是他表弟,几个月不见,似乎又胖了。他是很能验证心宽体胖这个道理,身高与体重在数字上趋近,微微驼背,从背后看像是能直立起身的龟,圆而宽厚的肩背,见不到腰。
    姨母新烫了头,怕卷便直,头上还顶着发圈,也不避讳,见他来,先寒暄几句,又把地上的礼盒往他面前一推,道:“你表弟的单位又发东西了,这个牛肉干挺好的,你等会儿带一点回去。”
    叶春彦道:“谢谢,不用了。”
    “你那咖啡馆现在还好吗?有人去吗?”
    “也就这样,做的是熟客生意。”
    “现在很多生意的都不景气了,不像前几年势头好。所以说现在还是有编制最吃香。”姨母扭头对儿子笑道:“你也就熬一熬,过两年等编制空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我女儿的事情可以谈了吗。我的钱你们应该收到了。”
    表弟低头讪笑,姨母扭头过去,眼睛望了一番,明白还是只能自己开口,“我和你讲,你还是要放宽心。现在这种好初中收人都是从小学和幼儿园看起来了。你家小孩,读的小学也一般性。学校还要看父母背景,你又这个样子。就算让她把户口迁进来,学校也不一定要她。”
    “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我们也是为你好,不想你白开心一场。小孩子嘛,读书是一回事,开心最要紧。”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之前的钱不够,还要多少?”
    “二十万那是去年的事,你看看现在房价是什么水平呢?话说难听一点,你小孩读书着急,我们没有几百万把房子卖给你已经很客气了。”她把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现在至少要这个数,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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