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彦回店里的时候,杜秋已经在了。她似乎等了他一段时间,面前的咖啡没有动过,但已经凉了。看店的服务生见他回来,迫不及待要下班。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附近的老人这个时候都回家吃饭了。
    店里又只剩他们了。叶春彦把她的冷咖啡喝了,只是怕浪费,但洗杯子的时候,看到一个口红的唇印。他换了一杯热的端上去。杜秋道谢,紧接着又道:“我有点累了,不知为什么,就想过来找你。”
    “看出来了。”
    “你女儿吃了那鸭子吗?”
    叶春彦淡淡笑了,“吃了两口就说不好吃,全给我。她说帮我去学校找那同学算账了。”
    “她读书的事情处理好了?”
    “对,已经解决了。”
    “你有一刻会不会很恨你的家人?“”
    “不会,只有真正爱过,才会有恨。我不是很在意。”
    “那你妈妈呢?”
    “好多年了, 她死的时候我才读大学,我尽量记得她最好的时候。”
    杜秋苦笑道:“那看来还是不好的时候更多些。”
    “她病了有两年,到后面人已经不清醒了,会揪着我的衣服说‘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又会迷迷糊糊以为有人来接她。最后几天她一直在叫妈妈,我去找我外婆,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脸上的表情是轻描淡写的,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的平静是一种引诱,诱导着她做太坦诚的倾诉,“我爸完全不想让我接班。”
    话出口,她也吓了一跳,怎么会和他说这么大的事,但既然开了个头,也就停下来了,“他看不上我,要么觉得我是个女人,要么觉得我能力不行。很有可能都是。我是有个表弟的,小时候和我住在一起,我爸拿他当半个儿子养大的,他很喜欢他,甚至有想过认他当干儿子的打算。我和他的关系很复杂,有一次我打了他,他不小心从楼下摔下去了。”
    他一本正经把话接下去,“然后他磕到头死了,你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对你爸说他离家出走了。”
    杜秋被逗笑了,轻轻捏他的手,“才没有,就是留了个疤。这件事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对外只说是自己磕的,但估计是很恨我了。小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关系很好的。”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估计早就忘了。”
    “或许吧,可我很怕我爸把他叫回来,那我算什么呢?要是他真回来了,大家都看得懂,我爸对我不满意。 他不是把公司留给继承人,是把继承人留给公司。我觉得我对他一文不值。”
    叶春彦低头笑了。她问道:“你笑什么?”
    “在笑生活。小时候,我觉得不开心,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爸爸。后来我发现父母双全的人也不开心。我想大概是钱的关系,但没想到你也不开心。我本来以为忍耐痛苦是我这种的生活,现在看来都一样。”
    “你有见过真正幸福的人吗?”
    “我不相信永远的幸福,只相信某一刻的幸福。有那一刻是真实的,就足够了。”
    杜秋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沉吟不语。话题已然变得危险起来。一对男女,如果只是聊钱,聊爱情,聊裸露的胳膊和雪白的胸膛,那还不至于太出格。可一旦聊起了精神的追求和永恒的幸福, 那就说明他们对彼此都太认真了。
    叶春彦也觉得不对劲,走动起来,“这种事你不应该对我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还可能会泄露秘密。”
    “没关系,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从楼上推下去,然后挖个坑把你埋了,对你女儿说你离家出走了。”
    咖啡又冷了,他往她喝过的杯子里加了点热牛奶。加多了,又太烫。因为她来得太勤,已经有了个专属的杯子。他的手捏在杯柄上,她去拿,手指也碰在同一处,说不上无心还是有意。杯子搁在桌上,他轻声道:“你的手真的好冰。”
    “天冷,心就容易冷。”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你见过我未婚夫了吧?我以后没事就不过来。结婚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你说呢?”
    叶春彦欲言又止,两指搭在她手背上,也没有动。她的手指反勾住他,都不动了,像是古建筑里的榫卯,严丝合缝就卡在一起了。
    “爸爸,你和阿姨在做什么啊?”汤君的声音跳出来,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他们立刻抽出手,各自面向一侧分开,都有些做贼心虚。
    “她的手冷,我给她喝点热的。”他立刻抱起肩,欲盖弥彰起来。
    “阿姨,我的手暖和的,我帮你搓一搓。”她小碎步过来,还背着书包。叶春彦立刻警觉起来。从家到咖啡店也有一段路,他怕她路上有危险,很少让她过来。就算耐不住寂寞,也不至于背着书包来,平时这时候她也没什么功课了。他问道:“你突然过来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杜秋觉得他多疑,却忽然听到一声猫叫,就在他们三人中间。
    “什么东西在叫?”叶春彦一把将女儿拉到跟前来,“你的书包打开让我看看。”
    汤君笑笑,半推半就打开书包,拉开一半,里面探出一只猫的脑袋,和叶春彦四目相对。他苦笑道:“小猫也要回自己家的,你不能就这么抓走了。”
    她委屈道:“小猫咪是自愿和我回家的。”
    刚说完,猫就从包里跳出来,绕开叶春彦在店里一顿逃。他立刻蹲下身去抓,一面道:“你管这叫自愿吗?你屁股上打针的时候都比他配合。”
    汤君吐着舌头去关门,叶春彦和杜秋两头堵,总算把猫围住,才只有一个拳头大小,估计只有三四个月。杜秋用手去托它肚子,想把他捞起来。猫却扭头一口咬在她手背上,牙没长齐,倒也不是很痛。
    叶春彦冲过来,一手抓住猫,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去水龙头下冲伤口。她嫌他大惊小怪,不情愿,挣扎了一下,却纹丝不动。他的手是从她身后环过去的,怕她乱动,又像是从后面抱住她。后背抵住他胸口,她又闻到他身上柔软剂的香味。
    在水下冲得手冰凉,叶春彦才松开她,“我带你去打针吧。”
    “不用了,我没那么金贵。没有流血,只是破皮,狂犬病疫苗要连续打四针,半年里我还不能喝酒抽烟。”
    “这太随意了。”
    “我以前捡过一条野狗的,就被咬了一口。”她撩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一个月牙形的旧伤疤,“那次就没事,这次不要紧的。你要真是不放心,就用十日观察法,好好看新闻,十天后我要是狂犬病发暴毙了,新闻肯定会报导。”
    “对自己好一点吧。”
    “那就别说了。”杜秋从叶春彦手里接过猫,捏着它的后颈皮,拿外套包住爪子,弯腰对汤君道:“我们去给小猫打针好不好?”
    汤君哭丧着脸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小猫现在不自愿了。”
    杜秋笑道:“不要紧,你爸看着也不自愿。”
    宠物医院生意好,没想到到这时候还要排队。他们前面还有一条便秘的狗和一只咳嗽不停的猫。兽医正忙着,护士就用棉片给猫擦爪子,简单看过,没有跳蚤和猫藓,一般打过疫苗就能带回家去。汤君忙着和小猫聊天,顺便和笼子里吊水的泰迪交流感情,已经无暇顾及她父亲了。
    杜秋在店门口和叶春彦聊天,“你女儿其实很聪明。”
    叶春彦道:“还行吧,我在她这个年纪还会踩缝纫机做桌布。”
    “别拿她和你比,你太聪明了,所以落到这地步。这个世界,其实没那么聪明才能更幸福些。”
    “只有好的东西会让人痛苦。责任,希望,怜悯还有爱。”
    杜秋凝视着他,重复道:“还有爱。” 她避免失态,立刻又微笑,挑起眉毛夸张道:“你真的会踩缝纫机做桌布吗?”
    叶春彦也笑,却是强打精神,“会啊,我还会缝蕾丝花边。你喜欢的话,下次送你。”
    小猫很健康,只是耳朵有些脏。兽医手把手教会汤君用棉花棒给它掏耳朵,叶春彦则付钱买了个笼子,准备回家。杜秋打电话让老周的车来接,说好在宠物医院门口。
    叶春彦牵着汤君的手,与她一起等。夜深风起,街上静得肃杀,人和车都不见踪影,又显得异常干净。绿化带里有一味小花,星星点点的白,叫不出名字,自顾自在风里开着,又让路灯下照着,透出一丝暧昧的软黄。
    杜秋从花上看回自己,她和叶春彦站的很近,手几乎挨着手。她的胸口有只鸽子上下翻飞,犹豫该不该抓住这机会。其实无意间碰上的时候又许多,可真要刻意去牵他的手,又是她主动,总不像样。
    正想着,手背上暖洋洋被贴了一下。她斜了一眼去看他。他的脸往外别,故意不看她,脸上是那种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他的鼻梁很细窄,从侧面看又格外的高。像他的手,看着像是个弹钢琴的,先前抓了她一下却是铁箍一般。到底是个男人,她现在是能想象他把人从楼上丢下去了。
    这双手现在试探性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她立刻反握住,还没握实,汤君就在旁边咳嗽。他把手抽出来,从口袋里掏纸巾给女儿擦鼻子。她动了动手指,悻悻然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
    他偷偷去望,也把手插进衣兜里,问道:“你是要和林先生结婚了吗?”
    杜秋不去看她,“是的,赶得及的话就明年了。”
    “恭喜你了。”
    “谢谢。”汤君偷偷打了个哈欠。杜秋道:“你可以先走的,你女儿困了。”
    “我等司机来了再走吧。”
    “不了,挺晚了,你女儿也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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