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翎要值班,没时间回家过年,而且房子空置着要花钱。杜秋不在意,她却是掰着手指头数,索性就把父母接过来住,反正房间也充裕。
    从火车站把他们接来,果然是大包小包,怕她想家,带了不少土特产来。叫了出租车回房子,司机自然以为他们是乡下人,听到她报地址,眼神又变了,带点意味深长的打量,故意道:“那里的房子不便宜的啊。你倒是很厉害啊。”
    白羽翎不多理睬他,道:“对啊,我彩票中奖了。没办法,运气好,别人就是羡慕不来。”
    她父母没敢插话,下车来才问她怎么回事。他们至少认识新天地,清楚这不是工薪族的家。白羽翎淡淡道:“朋友送我的,说我不住,他死不瞑目。”
    他们是很普通的家庭,很普通的夫妻,生活无非是短暂的拌嘴和长久的扶持。白羽翎什么都不敢和他们说。进到这陌生的豪宅里,他们先是大声惊叹,然后又束手束脚,不敢穿着外衣坐在沙发上。他们一个劲地追问究竟是怎么样的朋友。
    白羽翎道:“其实也不算是朋友,是医院里的病人。他很有钱,我照顾过他,他想回报我就帮我租了这房子。其实我不想要,但是他已经把钱付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很实在地问道:“你这样算了算收礼啊?你们医院知道了,会处分你吗?”
    “那倒不至于。他就是钱多到没地方花。”
    父母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带笑意,好像有些了然。父亲道:“他是不是喜欢你啊,男的女的,照片有没有,有没有结婚。”
    白羽翎一摊手,“男的,没结婚,挺好看,快死了。最多也就是一两年的命。他给我这房子,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想让我多记得他一点。”
    他们都沉默了,一时间理不清这百转千回的故事,都估望着她的脸色说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她忽然就失态了,大吼大叫起来。正因为是家人,心里松弛着,才敢这么放肆发泄。“都是因为他,我当医生已经没那么开心了。我对他很愧疚,他的病如果早一点发现,不可能是绝症。他明明出院的时候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我去看一次就好了。他现在对我越好,我越是觉得愧疚。什么都不能做。”
    她简略说了林怀孝发病的由来以及他和杜秋的婚事,带哭腔道:“我到底应该办?”
    母亲知道她辛苦,把她揽进怀里哄她。父亲叹口气道:“那你就多去看看他吧,他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这房子你也别退了,倒不是钱的事。你退了,他更不安心,怕你什么时候就不去了。你是医生,是要多照顾照顾病人的情绪。”
    “那谁来照顾我的情绪啊。就这样了吗?他就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下等死吗?为什么人的生活会是这样子?”
    父母特意拿来看两块包好的腊肉,没地方摆,就用绳子挂在客厅钓鱼灯上。她一激动,拍了一把灯杆,两块肉也跟着上下摇晃,看着她眼角湿润。
    “算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爸妈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能有苦衷。你要理解些。”
    “我就是不理解。我不理解明明是家人,为什么要疏远防备?我不理解,为什么离婚后就不把亲生儿子当一回事。我也不理解,他们都这么有钱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理解!”
    “冥冥之中有定数,每个人的命老天都定好了。你不理解也要理解。”母亲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想了,吃饭吧。今天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她起身,顺手从灯上取下一块肉,拿去厨房切。
    叶春彦带着汤君回汤雯父母家,虽然事先说了不用接。但汤雯的父亲还是等在高铁站。他看着更老了,像是放在泡饭里剪了一半的萝卜干,驼着背,面色蜡黄。他见了叶春彦,点了点头,也没有其他话说,就道:“还挺冷,让小孩子多穿点衣服。”
    汤君管他叫爷爷。因为叶春彦没有父母,也就没什么称呼上的区分。她背着个粉色的书包,爷爷接过去,帮她拎着。
    坐出租车回去,家里已经布置好了,门上新帖了春联,桌上已经摆了五道菜,汤雯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活,系着围裙出来,道:“菜不多,随便吃一点。”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她也说的这句话,不过那次还在客厅待了一会儿,打量着他,笑道:“小雯给我看了你的照片,你不太上相了。”
    汤君的书包里放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除了语文,都是满分,这次作文写偏题了,但还是年级第一。不过她太喜欢在考场用草稿纸折纸飞机了,老师特意和叶春彦谈了,影响不好。
    两位老人都很开心,说她聪明,像是汤雯小时候,不用教。又悄悄着那余光扫叶春彦脸色,怕他不高兴。他们总是拿他当客人。
    包里还有一本画册,是叶春彦特意让她拿来的,是她的日记本,每一页就用蜡笔涂满,“这是爸爸的朋友带来的水仙花,很香的。这是我捡到的小猫,我爸爸的另一个朋友还被猫咬了。这是爸爸照顾小猫。这是小猫把爸爸的袋子咬了一个洞,爸爸在教育小猫。”后面几页是她的美术课作业,用彩纸剪出来的小花和猫头鹰。
    奶奶道:“做得真好,能送给爷爷奶奶吗?”
    汤君点头,她接过画册放进了汤雯以前的房间。汤雯的遗像也摆在里面,他们先去拜了拜再吃饭。叶春彦还记得他们在这房间里有个吻,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汤雯只是觉得在家里背着父母接吻很好玩,就把他拉到一边。她那次还擦了点口红,吻到他嘴角也红。
    他们虽然是一家人,坐在桌前却没什么话可说。汤雯活着的时候,都是她在活跃气氛。如今她一死,更成了他们间的隔阂。汤君眉飞色舞说完学校里的事情后,就鲜少有人再说话,只是低头吃菜。
    还是汤君把酱油溅在衣服上,才让气氛热闹起来。一群人忙着伺候她一个,又擦桌子,又是找新衣服,又是拿肥皂水涂在前襟上。叶春彦想带着她去冲干净,被拦住,“小阳台的水龙头你们别用,堵起来了。”
    叶春彦道:“有叫人来修吗?”
    “和物业说了,老头老太的,没人理。等过年后再说吧。”
    “那我来修吧。”
    他们虽然推辞,他还是找出了工具箱,拆开管道后发现有几样零件旧了,要换新的,又抓起外套出去。其实他对这一带全然陌生,只是用手机指路,一家家找没关门的五金店。一来一回折腾了快一个半小时,总算配齐了,带回来装上,又顺便买了个新的工具箱。
    爷爷看着他跪在地上修水管,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也是不容易。”
    晚饭吃得早,怕他们赶不上车回去。临走前,老人拿了两盒马蹄糕,用油纸包了,拿绳子扎好,让叶春彦带走,“汤雯小时候喜欢吃,不知道小孩子有没有遗传。原本昨天就想让她尝尝,怕小孩子吃多了积食。你带回家里给她吃吧。”
    叶春彦道:“清明我再带她过来。”汤雯的骨灰是带回老家安葬,她父母一手操办的。起初几年连墓地都不愿告诉他。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小君是你的女儿,小雯是我们的女儿,总是没办法过这道坎。你还是不要来了。”
    这样的话也在意料之中。叶春彦点头,也不勉强。
    老人叹气道:“唉,你当初为什么全告诉我们呢。那种事,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叶春彦道:“就是没人会知道,才必须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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