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船上, 火把大亮,船上伙计船工都被召集了过来,换过衣服的柏十七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圈椅上, 身后站着两名彪形大汉, 四周皆被她的手底下人把守, 她垂目玩着手里那把寒光四射的小巧匕*首,说:“陶老板,船上的人都在这里了?”
    陶硕坐在她旁边,但形容局促, 倒好像她的跟班,闻言忙站了起来:“我让人点一点。”示意自己的长随按册点人。
    “你坐!坐!”柏十七抬手示意他落座, 目光追随着陶大元清点船工伙计,顺便把一船的人都打量了个遍。其实自从上船之后,漕帮的人都一直在暗中观察, 她将船上人也大略记了个眼熟, 扫来扫去忽道:“我记得……厨房里还有个老头吧?”
    陶硕:“大元——”
    陶大元恍然:“老爷,厨房帮工的向老爹没来。”
    “全部都叫过来。”
    向老头早年间在河上赌博赖帐,被人打折了腿,还好凭着一手厨艺找了个船上做饭的活计赖以维生, 但陶家的船每月出行两次,其余时间他便去别家船上寻活计。
    他被柏十七的人催着一瘸一拐上了甲板, 顿时被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给吓了一大跳,目光瑟缩恨不得往人群中钻:“老爷……老爷叫小的来,可是有事?”
    陶硕:“柏少帮主要问问大家。”
    柏十七示意手底下的人开始审讯, 便有人从暗处拖了个受伤昏迷的水贼过来,绑在旗杆之上,她冷冷道:“弄醒来。”
    她手底的汉子上前去一刀捅在那水贼大腿上,用力转动刀柄,只听得杀猪般的一声嚎叫,那水贼硬生生疼了醒来。
    陶硕:“……”
    众人:“……”
    手法太过简单粗暴凶残,但比起泼凉水来要有效的多,不但将人弄了醒来,还震慑住了陶家船上一干人等。
    柏十七起身伸个懒腰,慢吞吞问:“你们谁认识这人?”目光挨个在众人脸上巡梭,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如果有隐瞒的,别怪我不客气!”
    那水贼清醒之后看清楚眼前场景,周围火把明亮,身上腿上的伤口巨痛难忍,他吓的低头,恨不得藏起来,却被柏十七手底下的人抓着头发仰起脸来给人辨认。
    众人不敢说话,她道:“想是光线太暗,大家辨认不清楚,不如挨个上前来认,若能认出这水贼来历,赏银十两。”
    船上人听到赏银数额,有不少人心动不已,轮着排队挨个去辨认,有胆小的走到近前,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与水贼充血的眸子对个正着,此人在河道上做这一行也不止一回,手上早沾了不少人血,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今日沦为鱼肉,凶性不改,狠狠一眼瞪过来,那人顿时吓的一个哆嗦,急忙跑了……
    有那胆大的倒是上前细细端详,多看几遍竟然发现了端倪:“这人……这人恍惚好像在哪见过。”
    柏十七来了兴趣:“再想想,若是真能想起来,可是有赏银的。”
    瞧在十两银子的份上,那人绞尽了脑汁苦思,趁着他苦思的功夫,柏十七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见得其中一人状甚瑟缩,却是个瘦矮的男子,旁人都是忍着血腥味好奇的四下张望,但好奇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成份居多,此人却目光躲躲闪闪,时不时扫过柏十七及她带来的人,偷瞄一眼水贼,缩头缩脑假装好奇看看,还小声参与同伴的讨论,却显的心神不宁。
    另外一人便是厨下的向老头,恨不得直往人群后面缩。
    柏十七让陶大元一一道明这些人的来历,有签了死契的,也有雇佣来的船工,还有收留的人,如向老头便是没有身契被陶硕收留的人,给了他一碗饭吃而已。
    她挥手让一帮人先回各自的舱房去,唯独留下了向老头跟那瘦矮闪躲的男子,还有那名胆大的船工及船主陶硕。
    那船工为着十两银子闭着眼睛将近些日子所见所闻统统在头脑之中过了一遍,猛然想了起来,转头直视那瘦矮的男子:“冯三,那日我们在码头上装船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亲戚找来,好像正是此人?”
    矮瘦男子勃然变色,破口大骂:“呸!蒋大胆你别血口喷人!我家亲戚明明不长这样!”
    蒋大胆想到今晚这场凶险,如果不是柏少帮主一行人在船上,只怕一船人都要丢了性命,心中生恨便较起真来:“你既说这人不是你家亲戚,不如告诉我你家亲戚是谁,等船回程咱们亲上你家亲戚门上去对质。”
    矮瘦的男子叫程顺,被蒋大胆质问的吱吱唔唔:“凭什么?就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要上门去污蔑我家亲戚?”
    向老头默默往后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旁人都瞧不见的影子。
    柏十七注意到绑着的水贼忍着痛疼竖起耳朵来听,心道有门,便从中做决断:“也不必那么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审一审好了。”她起身过去,匕*首顺着那水贼胸前划拉下去,她那把匕*首甚是锋利,所过之处前襟齐齐断开,好好一个衣冠整齐的水贼愣是在大冬天袒露胸膛,而柏十七刀工了得,衣裳都被划拉开,愣是没伤到皮肤,分寸的把握简直罕见。
    此人颇瘦,又加上常年锻炼,腰腹平坦,肋骨清晰可见,柏十七的匕*首在他心脏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冰凉的匕*首紧贴着肌肤,让他不由自主便往后缩,无奈双手双脚被捆绑在旗杆之上,退无可退,只能拿一双充血的眼珠子狠狠瞪着她。
    柏十七本就是横人,“哟嗬”一声笑出来:“你这是想吃了我?”她的匕*首在对方脸上比划了两下,差点把人家睫毛给剃下来:“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蒋大胆也嚷嚷:“挖了他的眼珠子!”这帮为非作歹的贼匪祸害沿岸商旅百姓,横行乡里,早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你敢?!”都到了眼下这般状况,这名水贼竟然还不死心,竟然敢胆大包天威胁柏十七。
    柏十七才不怕被人威胁,听到他的话顿时大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刀*锋唰唰两下,速度奇快在他肚皮上片下来两片肉,拿到他眼前:“你说我敢不敢?”
    水贼连疼带气,哇哇乱叫:“混帐王八蛋,你竟然敢!等我家老大杀过来,让你家鸡犬不留!”
    柏十七:“呀呀呀我好害怕呀!”顺手又片了一块下来,举起来瞧一眼,很是嫌弃:“许久未练手艺生疏,您多包涵啊。”
    水贼:“……”
    程顺:“……”
    向老头默默更后退了几步:“……”
    连一向自诩为虎胆的蒋大胆都忍不住悄悄往后挪动了两步,暗自思考漕帮的黑暗之处,少帮主竟然片人肉来练手:“……”
    陶硕面色苍白,暗暗下定决心不能与漕帮为敌。
    唯有漕帮众人低头闷笑,回忆少帮主片鱼生的手艺,的确算是帮中一绝,还是她闲来无事为了讨好喜食鱼脍的老帮主而练就的,每至柏震霆寿辰便是宴客的压轴大菜,还是当场表演,帮中有不少拥趸就好她这一口,还是论级别才有的福利,比如各地的分舵主。
    柏十七缓缓说:“我这人脾气不好,被人惹恼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比如爆炒(羊)眼珠、或者炭烤炙肉(烤猪五花)、选(猪)肋下五花,片的要比刚才厚一点,烤起来油滋滋再撒点椒盐,别提多香了!”匕*首在他的头盖骨上敲一敲,阴恻恻道:“你知道人脑(猴脑)怎么吃吗?”
    陶硕哆嗦:“柏少帮主……”
    蒋大胆:“……”回去就改名字!
    程顺:“……”
    向老头专事厨事多少年,眸中也是畏惧之色甚浓,离她更远一点。
    水贼目中恐惧越来越深,犹自犟嘴:“……你瞎说八道,从来没听过吃人脑的!”
    漕帮众人板着脸看少帮主胡说八道就跟真的一样。
    柏十七声音之中满含了对食物的热情反驳:“你懂什么?前朝乱世之时,有位随军的老饕曾写过一本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人肉如何烹煮才美味。当时数国交战,到处都在打仗,无人稼穑,军中随行的口粮都是百姓俘虏,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称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通称为两脚羊,合牛羊肉煮而食之,据说美味无比。”
    这次不但水贼连同程顺等人一起弯腰作呕,胃里翻法倒海,就连漕帮众人虽知她在胡说八道,亦是面色有变,扭头注视江面,对她的话假作不闻。
    柏十七的声音不紧不慢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猴)脑多以生食为主,在你的头骨敲出个洞,再淋上滚油,用银勺子挖出脑髓趁热食用,到时候你还活着,只能哀号惨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脑髓被人吃光……”
    水贼弯腰吐出一口酸水,紧接着吐了个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快要被吐出来了,他又被绑着,腰也弯的不甚彻底,竟是吐了自己一身,味道难闻,加上甲板之上的血腥味,跟连锁反应似的引的陶硕程顺及蒋大胆一起弯腰吐了起来……
    漕帮众人在这种刺鼻的味道之下面无人色的转过头去,迎风呼吸新鲜空气,默默念叨:快来个人把少帮主抓走吧!
    ——她虽然不吃人肉,但她胡说八道的功夫比吃人肉还让人难以忍受!
    水贼被漕帮的汉子扒光扔进河里冲两下再捞上来,套两件破麻木衣裳,换个地方重新审问,这次就老实许多,问什么交待什么,态度奇好。
    陶硕全程旁听,听水贼如何接洽自己船上的人打探消息,沿途传信,合谋杀人夺财……每一步都做到了,若非碰上柏十七最近出门清理河道,专与水贼作对,他们这一船人怕早成了河里的水鬼。
    他对这位柏少帮主的感觉真是复杂极了,一方面惧怕于她吃人肉的经历,一方面又极为感激柏十七的救命之恩,假如有幸遇上俞昂,他们俩倒是有了共同话题,对柏十七的观感也差不多。
    程顺也早被吓破了胆,都不必柏十七再上刑,就将一切都吐露了个干净。
    他从前两个月开始就沉迷赌博,将多年积蓄输了个精光,再加上有人从中诱导,便做了水贼的内奸。
    柏十七写了口供,让二人画押,吩咐人绑下去严加看管,这才转向向老头。
    向老头:“……少帮主有何吩咐?可要用些宵夜?”
    柏十七:“我怕用了今夜就没命离开这艘船了。”
    向老头露出个憨厚讨好的笑:“少帮主这是说哪里话?”
    柏十七微微点头,立刻便有之前去厨房煮姜汤的手下呈上了一包药粉,她打开递过去:“向老爹要不要闻一闻这是什么东西?”
    向老头神色微变,随即露出几分茫然:“这是什么东西?”
    柏十七:“这是从厨房里搜出来的。不止如此,在你的床上也搜出来这个东西,还不想承认?”
    向老头终于不再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直直撞向柏十七,眼见得她摆出了防备的架势,中途却改道直扑陶硕,没想到才近了陶硕的身,便觉腹部一痛,愕然低头,发现柏十七一直在把玩的那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腹部,她的声音近在耳侧:“程顺只不过是个通风报信的马前卒,恐怕你才是水匪的后招吧?!”
    她抽出匕首,一脚将他踹开,陶硕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逃过一劫,后知后觉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柏十七的胳膊瑟瑟发抖:“柏……柏……少帮主……”几乎快要哭出来。
    柏十七安慰他:“没事儿了。”
    向老头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不解道:“你从何处知道我才是后招的?”
    柏十七低头注视着他,终于一改之前懒散的态度,声如寒冰:“前年我帮中有五名兄弟押送一船货物北上,却丢了性命,货物被劫,我当时细细勘察过案发的船只,上面打斗的痕迹并不多,以他们的身手也不应该如此。虽然尸体被沉到了江里,但是船上都会留下痕迹,我当时一个人在船上住了三日,苦死冥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押送途中他们要么全部吃酒或者睡觉,于醉后梦中被人摸上船来丢了性命。那几名兄弟是我亲手带起来的,平日处世严谨,从不喝酒赌钱,也很能保持警惕,除了毫无防备之下食水被人动过手脚,没别的可能。”
    她踏前一步:“向野,我追查你三年了!”
    向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万万没料到他的老底都被人揭破:“……”
    柏十七:“其实你年纪并不大,现在也就三十左右,但你家中素有少白头的毛病,虽然你三岁父亡,又是流落到江苏地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有这毛病,前些年犯事的时候还是个一头黑发的健壮男儿,不过五六年光景便成了个老头模样,姓氏不改也很难让人把你跟江洋大盗向野联系到一起,可惜啊……”
    向野:“可惜什么?”
    柏十七:“可惜向野是个老饕,尤好美食,方才你听我讲起人肉的种种吃法,虽然假作恐惧,但其实内心很想一试吧?我看你双目放光,手指头都兴奋的痉挛了起来,还在想要不要递把菜刀给你。”
    向野慢慢捂着伤口站了起来,腿也不瘸了,腰也不佝偻了,竟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连声音都变的浑厚,中气十足:“原来……你方才讲那些话是一箭双雕,吓那两个无能鼠辈,引我上钩?”
    “向先生聪明。”
    “受教了!”
    他轻轻一笑:“只是不知道少帮主的水技与我相比如何?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
    柏十七少年英雄,胆气无双,拊掌笑道:“有何不敢?向先生请!”
    向野拿汗巾子勒紧了腰间的伤口,紧跑几步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向野出身于东南沿海一个渔村,据官方资料从小便是个狂徒,十二岁即捅伤了邻居老伯,起因只是因为一句教训他的话而已。年纪稍长,四处打架斗殴,成为十里八乡的恶霸,成年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的成为了海盗,做些劫掠的营生过活,还在附近的村落招兵买马,投靠了一座岛屿上的海盗头子熊世杰,混了个小头目,过的好不快活。
    海盗的风光日子也没过上几年,正逢今上派兵清剿沿海盗患,经过官兵几番围剿攻打,熊世杰败落,逃往海外,岛上来不及逃跑的穷寇们四处寻找活路,向野暗中潜回乡里,被邻人察觉欲报官,不但遭遇灭门惨案,尸首还被肢解烹煮,勘察过现场的忤作都当场吐了,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这货就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凶残无比,毫无共情能力,是个冷血的大变态。
    向野潜逃之后,官府发了海捕文书,然而数年过去了,小渔村灭门惨案仍旧未能缉拿真凶,原来他暗中潜伏在两淮,在水上活动。
    自从视为左膀右臂的几名兄弟押送货船被害,柏十七只要身在两淮听闻哪里出现水匪,必定亲自前去勘察案发船只,暗暗访察,比当地官府的办案人员还要认真。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过的案发现场多了总算教她查出了蛛丝马迹,终于查到了向野身上,其中种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撩起衣摆就要下水,众下属死命要拦:“少帮主,此人凶狠残暴,心计深沉,况且以海盗起家,恐怕水□□夫不弱。”
    柏十七想起连尸首也打捞不到的几位手足,便觉胸中热血燃烧不熄:“他再凶悍,也已经负伤,明知自己穷途末路,这才想借由挑衅我而逃得一命。等我跳下去诱他冒头,你们找机会杀他!”
    她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激起一朵水花,水面随即平复,竟是连波纹也不见了,船上等候的下属们皆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水面,就连陶硕也担心不已:“柏少帮主不会是……”被通缉犯给杀了吧?
    “住嘴!”一名漕帮汉子暴怒:“别胡说八道!我们少帮主长命百岁!”
    三年来柏十七为着追查杀害帮中兄弟的凶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这些下属们都看在眼中,有时候不免会想,假如自己有天也落得那几名兄弟的下场,能得少帮主锲而不舍的追查真凶,安抚照顾家小,便是死了也值!
    船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紧紧盯着水面,一盏茶的功夫河面上水波翻腾,向野先从水底冒出头,漕帮下属们正要下杀手,柏十七也从水底浮了起来,趁着换气的空档匕*首直取向野咽喉,对方随身也带着匕*首,一面朝后浮窜躲闪,一面围魏救赵刺向柏十七肋下。
    陶硕惊呼:“少帮主小心——”
    两人在水中几乎不分轩轾,缠斗到后来,身上皆有数道伤口,却因擅水,到底伤口不算太深,但向野身上本就有伤,之前柏十七刺入匕首没入很深,向野原本以为柏十七年纪轻轻,水中的本事定然抵不上心计,哪知道她在水中竟然比鱼儿还滑溜,好几次他想逃走,都被柏十七缠住,腹部伤口长久泡水失血,渐渐体力不支,眼前发晕。
    他知道今日若是逃不开,只要落到柏十七手里便是死路一条,便将三分困顿也演作七分,游动缠斗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导致柏十七在他身上又多划了好几道伤口,估摸着她渐渐放松警惕,卖她一个破绽,腹部又生生挨了一刀,竟是渐渐往河底沉下去……
    此刻东方渐白,水中视物也比夜半要容易许多,柏十七隔着混沌河水注意到他四肢小幅度摆动,却实无力划水的模样,紧跟着沉往水底,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发现向野无力的举手,似乎连匕首也拿不起来,身子却是快要沉入河底的淤泥,待她游近察看之时,他双眸顿时瞪圆,穷尽全身之力猛的刺向柏十七……
    船上的漕帮汉子们注视着水面上冒出来的一缕缕血水,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有人带头,接连三四人跳下去察看。
    陶硕对着初升的太阳闭着眼睛祝祷,还未将各方神佛求遍,只听得哗啦啦水声响起,身边的漕帮汉子欢呼一声:“少帮主出来了……”他猛的睁开眼睛,但见柏十七仰着一张苍白的脸蛋正对着船上的人招手,紧跟着她从水里举起个东西,他细瞧之时,竟然是向野的人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柏十七半眯着眼睛,用尽了力气将人头抛向船上,她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事实上向野的人头从她手上脱离,连半米也没越过,便径自落入水中,溅起一团水花。
    她仰头看到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河面,宛如许多年前父亲让她在帮中二代小子里挑玩伴,她随意点了五个毛孩子做自己的小兵,这五个孩子陪她淘气闯祸,跟着不着调的她没少挨训,嬉笑打闹,却也陪伴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成为了眉目坚定的青年。
    周围不断有人从水中冒出头,柏十七朝后倒去,被人拦腰抱住,惊呼:“少帮主——”几人将她举出水面,才发现她全身数道刀伤,腹部正汩汩冒着鲜血,她在闭眼昏死过去之前只叮嘱了几个字:“宝应黄老头……”
    水中船上的漕帮帮众们惊呼之声不断,合力将她抬上船,还有人记得向野的脑袋:“这是少帮主拼了命才砍回来的,要带回去。”
    水贼已死,船上的尸体还横七竖八摆着,柏十七被抬上船之后,有帮众寻来干净的白细布扯成数条将她腹部的伤口勒紧包扎,另有人在船头放信号弹,当碧朗晴空之中划过求救的青烟,漕帮小头目便向陶硕辞行。
    “此去路程不远了,我留几位兄弟,某就不去了,要带少帮主前去宝应找大夫救命!”
    陶硕急的团团转,催促众人:“柏少帮主衣服还湿着,先换了湿衣服再走,不然生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面色凝重,苦笑道:“陶船主有所不知,少帮主素有怪癖,不喜欢别人动她,若是醒来之后知道有人替她换了衣服,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死去的五人之中最小的仇英有次同她一起押送货物途中遇险,也是遭遇一帮水匪,同船的人都死了,两人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才活了下来,但少帮主重伤昏迷,仇英替她换了衣服,等她醒过来差点被追杀出十八条街,一年之内都不敢靠近她十步以内。
    此事成为帮中兄弟的笑谈,大家都知道少帮主喜欢姑娘,但若是臭男人动了她,就等着洗干净脖子挨刀子吧——也就仇英有自小的情份在,还能留一条命在。
    陶硕发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么多?”
    但漕帮众人找来了厚厚的被子,将柏十七裹起来,剩下的众人开始打扫清理货船,将水贼尸体统统推进河里喂鱼,又打了水来清洗甲板,热火朝天的干到一半便有船只疾追而来,船头之上的人高呼:“何事呼救?”
    宝应县宅子里,赵无咎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清晨睁开眼睛之后坐在床头回忆半天,脑子里零散一点光怪陆离的片断,拼凑不成,只隐约记得柏十七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摸时却好像是菱花镜里的影子一般被打散了,消失不见。
    他扶着床头起身,慢慢在床上挪动,先活动活动睡僵的双腿,大约走了十来步便坐了下来,舒长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洗漱的铜盆面巾,笑道:“殿下一大早就起来锻炼,等到柏十七回来,可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赵无咎算算日子:“她走了也快有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封信回来?”
    舒长风心道:柏十七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一头飞上青天哪里还记得地上有人遥遥牵念,可怜殿下还从未如此记挂一个女子,偏偏是没心没肺的柏十七,最为棘手的是人家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女儿家。
    “殿下只管好生养伤,况且方才我还在外面见到两只喜鹊叫个不停,说不定是柏十七要回来了。”
    俞昂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房门口,面色阴郁:“那是两只乌鸦。”
    他近来心情极度不好,伤倒是养的七七八八了,还往街上去探听不少消息,但其中一个消息与他有关,据说外间盛传他已经死了,两淮官员为表隆重,竟然还替他举行了葬礼,立了衣冠冢——反正人都死了,尸骨遍寻不着,做做样子也未尝不可。
    两淮官员是立给京中圣天子看的,俞家人完全可以在京里再立一个衣冠冢纪念他。
    俞昂每每想到此事,便抑郁不已,情绪糟糕起来,才大清早跑来拆舒长风的台。
    赵无咎也懒得调停,洗漱停当早饭上桌,外面便有人冲了进来报讯:“柏少帮主回来了!”
    “十七回来了?”赵无咎大喜:“快快,推轮椅过来!”他要亲去院门口迎接柏十七。
    报讯的人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柏少帮主他……”
    赵无咎笑道:“她不会又淘气,带回来个小娘子吧?”
    报讯人:“小娘子倒是没有,带回来一个五花大绑的水贼同党……”还有昏迷不醒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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