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一版装潢不是这样的。”孔郭岱记性好,还记得从前那版的奢华,如今再看定下来的这一版,简直可以说是寒碜了。
    他是满人,出身好,学问也好,很敢说话。
    詹事府是太子的僚属,办公地点一般设在东宫,所以毓庆宫的装潢决定了他们的办公条件。
    陈廷敬很赞成孔郭岱的话,不过他是汉人,知道的也更多:“这仿的好像是洪武年间的东宫。”
    马齐虽然不是詹事府的人,但跟孔郭岱和陈廷敬他们一样,以后几年恐怕都要在毓庆宫给太子授课。
    他闻言笑道:“明太子朱标是个全才,上马能安邦,下马能定国。毓庆宫的装潢仿照那时候的东宫,可见皇上对太子的看重,对太子寄予厚望。”
    众人都觉得有理,纷纷附和,偏有一人觑着太子的神情道:“前明余孽也值得你们如此怀念?什么上马能安邦,下马能定国,不过是乞丐出身罢了。”
    老朱家开局一个碗不假,可人家到底也建立了大一统王朝,皇上说起洪武皇帝也都是赞许。
    马齐闻言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只见此人身形颀长,面如冠玉,人物倒是不错,奈何嘴臭。
    “这位兄台是?”从前詹事府只有两位詹士,马齐都认得,忽然多出来的这一位面生得紧。
    陈廷敬赶紧给他介绍:“这位是翰林院新晋的侍讲学士李光地。”
    原来是个汉人。
    汉人瞧不起洪武皇帝,马齐只觉槽多无口。
    孔郭岱作为满人詹士,没心情跟他们讨论明朝的皇帝,只单纯对这版装潢不满:“上回皇上还说要比照乾清宫装饰毓庆宫,怎么到头来却仿了前明的东宫!”
    李光地说的没错,洪武皇帝不过乞丐出身,能有什么审美。
    年轻时饭都吃不上,给太子建东宫也是一副寒酸样。
    陈廷敬到底是汉人,不如满人底气足,听孔郭岱这样说,只是陪笑。
    这时内务府的人来了,问詹事府打算把衙署设在何处,孔郭岱第一个发问:“上一版可不是这个寒酸样,是不是你们内务府搞得鬼?”
    内务府来人简直比窦娥还冤:“大人您可真看得起咱们,太子的寝宫,自然是皇上与皇后做主,还轮不到内务府搞鬼!”
    原来是皇后的意思。
    孔郭岱很会抓重点,不禁在心中感叹,有后娘就有后爹。
    都说皇后娘娘一直不生嫡子是为了太子,怕太子受委屈,对太子视如己出。
    那是没摊上事啊,摊上了就看出来谁亲谁厚喽。
    都是皇家的事,陈廷敬作壁上观,不该他管的,他不会掺和。
    李光地闻言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第96章 联手
    乾清宫有个得脸的太监与他是同乡,私下对他说过,皇后好像对他颇有微词,曾经劝过皇上撤掉他詹事府少詹士之职。
    李光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皇后,却把这个仇记在了心里。
    毓庆宫的装潢既然是皇上和皇后的意见,便是孔郭岱也不敢再置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众人散去,正好轮到李光地给太子授课。这一课本该讲《史记》中《五帝本纪》里的尧,结果李光地跳过尧,直接讲起了舜。
    舜的故事通篇都是一个孝字。大意是讲舜母过世,父亲续弦,后母生子,不容舜,欲杀之,舜仍孝顺,以德报怨的故事。
    李光地讲完看向太子:“舜天命所归,方能逃过一劫,换做平常人,恐怕早没了以后的大造化。”
    太子垂着眼,并不看他:“尧还未讲,为何讲舜?”
    李光地目光灼灼:“太子不觉得自己的处境,与舜有些相似么?”
    太子声音淡淡:“李光地,你跪下授课。”
    李光地:“……”
    马齐只是个翰林院的侍讲,他给太子讲课的时候都是跪坐着的,凭什么他这个侍讲兼少詹士要跪下授课,连个软垫都不给。
    别看太子年纪小,到底是储君,他让谁跪下授课,谁就得跪下授课。
    李光地含恨跪了,听太子继续说:“先讲尧,再讲舜,如你这般跳来跳去,我听不懂。”
    此时南庑房中,不只有太子和李光地,还有太子的伴读张廷玉、哈哈珠子阿林和纳兰一,以及几个服侍的宫人。
    张廷玉默默记下太子的忌讳,第一条背后讲皇后的坏话。
    阿林根本没听懂,不是很明白怎么讲得好好的,少詹士忽然跪下了。
    还一跪就是一整堂课。
    讲完课出门的时候,腿都是瘸的。
    纳兰一眸光闪了闪,放学之后偷偷去了一趟坤宁宫。
    午膳之前,郝如月便知道今日在乾清宫南庑房的课堂上发生了什么。
    纳兰一说的时候,郝如月故意留了丁香和松佳嬷嬷在场。两人听完齐齐泪目,都说皇后娘娘好福气。
    于是郝如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太子最爱吃的菜,准备午膳的时候送去给太子加餐。
    谁知菜还没做完,太子已然到了。
    太子不到六岁出阁读书,搬去乾清宫偏殿居住。那时候课业还不算繁重,每隔几日会回来陪郝如月一起用膳。
    到了七岁这年,詹事府运行起来。太子一边读书,一边还要与詹士们论议时政,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已经很久不曾来坤宁宫了。
    清瘦干净的少年站在院中,如一丛青竹。他朝着郝如月扬起笑脸,轻轻喊了一声额娘。
    膳桌上,郝如月问他读书累不累,少年摇头说不累,郝如月心疼地给他布菜:“人都瘦了,还说不累。”
    少年似乎没什么胃口,拿着筷子数米粒。郝如月催他吃饭,他很听话地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却掉了金豆子。
    郝如月问他怎么了,少年忽然崩溃:“额娘,我知道我那样想有多自私,可是……可是……”
    他以为搬离坤宁宫,拼命读书,自己就不会在意额娘生孩子这件事了。
    可他太想额娘了,当他忍不住回来看她的时候,忽然听见她说起嫡子。
    那种语气和腔调,是他从来没听过的。
    他觉得心里酸极了,酸到想哭,这才转身离开。
    “毓庆宫的装潢是我劝了皇上。”太子没说完,郝如月想到两岔去了。
    自打詹事府运行起来,太子除了读圣贤书,也知道一些朝廷的情况。
    南边的战事还未结束,花钱如流水,皇陵的修建都暂停了,太子也不想在这时候给国库压力。
    有了上一版的对比,詹事府上下都对毓庆宫最后一版的装潢不满意,甚至还有人拿毓庆宫和坤宁宫做对比。
    说皇上太偏心,把坤宁宫修建得富丽堂皇,却不舍得花钱给太子修寝宫。
    可太子知道,额娘和外祖家为了给他死去的额娘修山陵,花了不少银子,这才让人入土为安。
    他还知道,自己成年之前每月的分例并不多,不足以支撑他现在的开销。
    他现在的开销,一半是分例,一半是额娘拿体己银子贴补的。
    额娘越疼他,他越想独占,害怕与人分享:“额娘,毓庆宫的装潢比照洪武年间太子的东宫,我很喜欢。我也会努力,成为像朱标那样文武双全的太子。”
    郝如月笑着摸摸他的头:“额娘可不希望你像朱标一样。”
    太子抬眸:“为什么?”
    郝如月给他夹菜:“天妒英才,朱标英年早逝,让洪武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额娘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太子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才忍住的泪意直往上涌,他想抬手抹一把,却有柔软的帕子将前方迷雾替他擦干净了。
    “额娘,你这些年不生嫡子,都是因为我,怕我受委屈,是不是?”太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记得自己因为这件事跟额娘闹过,额娘答应不生嫡子,后来他有一阵很想有个弟弟妹妹,额娘也不置可否。
    虽然从未有人跟他说过原因,可他就是知道,额娘不肯生自己的孩子,是因为自己。
    这些年嫡子的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压得他透不过气,左右为难。
    他小时候陪在额娘身边,承欢膝下,如今他长大了,搬出了坤宁宫,额娘闲下来会不会感觉寂寞呢?
    同时他又忍不住地害怕,害怕额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把所有的爱都给那个孩子,而忽略他。
    小时候他盼着长大,长大之后他就能反过来保护额娘了。可真的长大,他又想回到小时候,那样他就能无所顾忌地扑在额娘怀中撒娇,拉着额娘的手睡去。
    郝如月收起手帕,看向太子,像朋友一样对他倾诉:“额娘不生孩子,是因为缘分没到,等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与你没有关系,与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额娘从未骗过自己,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自己,太子相信了:“额娘放心,等弟弟或妹妹生下来,我会对他们好的!”
    这个郝如月并不担心,太子从小就是个好哥哥,对其他弟弟妹妹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她的孩子了:“那额娘就先替他们谢谢太子哥哥了。”
    太子这才笑起来,亲手给郝如月布菜。
    几日后,皇上叫了太子去南书房问话:“为什么只让李光地跪着授课?”
    连跪几日,李光地终于在课堂上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太子知道汗阿玛要恼,进门便行了跪礼。果然汗阿玛没有叫起,他便跪着回话:“回汗阿玛的话,前几日李光地给儿臣授课,本该讲《史记》中《五帝本纪》尧帝那篇,他却故意跳过去,给儿臣讲了舜的故事。”
    临时调课很正常,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康熙扬眉:“就因为这个?”
    太子摇头:“那天内务府来人,说毓庆宫的装潢定下来了,请詹事府众人去毓庆宫选衙署的位置。之前的装潢奢华,而定下来的相对朴素,詹事府众人都有些不满。内务府来人说是皇上和皇后的意思,便也无人敢说什么。”
    说着太子抬眸看皇上:“之后是李光地授课,他跳过尧帝篇,给儿臣讲了舜帝的故事。”
    康熙熟读《史记》,自然知道舜帝的故事。在这个当口,故意调课,给太子讲这个故事,确实耐人寻味。
    太子睡下眼:“他还说舜帝是愚孝,不过仗着天命所归才能苟活,让儿臣不要学舜。”
    果然别有用心,康熙气笑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仍旧垂着眼,缓缓说:“百善孝为先,儿臣对他的话并不认同。可他是汗阿玛给儿臣挑的少詹士,儿臣不敢违逆君父,便让他跪着反省。”
    康熙示意梁九功扶太子起来,笑着夸他处置得当。
    哪知道太子的话还没说完:“李光地给儿臣授课的时候,常常不经意提起他曾经千里驱驰,为朝廷献计献策的功劳。儿臣也没想到,能千里驱驰的人,身子骨竟这样柔弱,只跪了几日,每日跪半个时辰,就晕倒了。”
    显然是对太子的处置不满,以奴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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