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蕖与祈宁之登至山顶,饱看山色,一时心神欲飞。
    再往峰下低头一看,群峰恍若伏拜拱卫。这是身在绝顶才能打开的视域。
    “难怪登山要登顶!”幼蕖长舒一声,“这高处俯瞰,众山皆小,无限风光,才知登山之乐。真是不枉此行。”
    祈宁之爱极她此时气朗神清之态,连呼吸都透出勃勃新机,额发微湿、双颊红鲜,眼神里都是光彩。
    他的欣慕,不在于什么如玉肌肤、秋波娥眉、螓首柔荑,那些世上美好女子的所有形容,他都不在意。他欣慕的是这样的她,包括此刻的她,哪怕手上蹭了苔痕、衣角沾了泥印,他仍然心爱——清澈而自然,安宁且生动。
    他悄悄往她那边挨近了一点点,靠近她的气息,靠近她散发出的热意,近到她的发丝拂过自己的鬓边,细细的,痒痒的。
    可惜他才深深呼吸了两下,身边的姑娘就毫不知情地跳了起来,雀跃间他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被扯开了。
    “啊,瀑布在那边!祁大哥,你快看!果然雨后的更好!”
    幼蕖欢喜大叫,手指的方向,正是对面一座奇山。
    那山底下浑然一体,峰头却分立作三支耸立。支支孤峭奇崛。每支峰顶又各有白练般一道悬瀑飞下,看似泻雾倾烟,细长飘拂,可在半山腰跌宕汇合后陡然雄壮,惊雷一声,似惊起万只白鹭,三股细流共聚作银河一面,“轰轰”直奔下去。
    此时雨后更添新水,那瀑布愈发雄壮,宛如玉龙饮涧,又疑白虹飞坠,下不见底,唯闻岩壑间澒洞声响,似有万马奔腾而去。
    松涛摇动,千寻飞瀑,天籁交相应和,天风劈面吹来,令人顿觉宇宙皆宽,心神俱爽,俗世多少烦闷郁积,此时一齐荡涤得干干净净。
    幼蕖与祈宁之贪看佳色,感于青冥浩荡,于苍崖上良久伫立相对,竟一时忘言。
    是日晚,祈宁之的紫竹简上如是写道:
    “……吾竟生一妄想,希冀绿柳浦长年不开,吾与小九长居此处,逍遥无边。然,终是妄想而已……”
    当夜,祈宁之在对着紫竹简日志发呆,幼蕖却是落枕就睡,不觉神思缥缈,堕入梦境。
    这梦奇怪得很,幼蕖似乎刚合眼,就飘飘悠悠地起了身,如在半空,只觉恍恍惚惚。
    她下意识探出神识,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一股不明之力力隐隐牵着她。
    幼蕖打小不知道做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梦,却没有过这样的情形。
    忽然猛地一坠,她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周围一片沉沉有若泥淖。
    更惊恐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手脚,团团的一粒,只有粗浅的感受,感知着四面八方的封闭束缚,不见一丝光明。
    但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动她挣脱束缚,托举着她向上。外面、上方,似乎有无尽的光明与生机在诱惑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扑”地一下,头顶现出一道裂缝,亮光射了进来,无尽的希望也涌了进来。
    幼蕖大喜,她感受到自己在生长。可是同时,她发现身边飘起一个淡淡的人影,淡得像隔了好几层画布的皮影戏,依稀能看出是位女子,一身红衣、清艳绝伦。幼蕖没见过这女子,可她心里莫名生出亲切之意,大概是因为这女子身影毫无鬼魅之气,也或是因为其神情虽模糊,却看得出温柔悲悯,投来的眼神也亲切友爱。
    这女子也失陷在困境里么?那我们一起出去!
    就在幼蕖与那人影刚刚探出裂缝的一刹那,她突然听到极轻的一声“噫”,听着大是惊奇,随即那声音似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哪里不对?有人在一旁窥伺么?
    她再顾不上身边那个人影,本能地运转法决将自己环绕起来,同时,下意识地调动起神识之力向声音的来源伸去。
    软软韧韧的,似乎触到了什么,她神识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什么不放。
    她脑门儿晕晕的,那飘荡的感觉更明显了,简直是在半空里遇上了一场小风暴,她在风团里被拉扯得东倒西歪,不知往哪个方向。
    幼蕖空自着急,却无从使力,只能依着本心催动记忆中的几段法决。
    蓦地眼前一清,她竟然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马车之内。
    不对,不是普通马车。
    其帘帷华丽、满镶珠玉自不必说,窗外是满目的青色,飘过的是白色云气,车辆也不见颠簸,飘飘而行,当是在半空。
    她愕然四顾,却见对面坐着一位女修,其人满身琳琅、彩绣辉煌,即使车内再没其他人,也始终昂着高贵的头颅,高高梳了个望仙九鬟髻,满头钗环闪耀,衬着一张桃心状的白脸。
    这张桃心状的白脸上小鼻高颧、弯眉薄唇,双眼倒是闪亮,两腮又略宽扁,胜在肤色莹白,长相倒也不差。
    若这女修简素装扮,还能现出一两分清秀,可惜华艳太过,反而被一身珠光宝气衬得有些平庸。双唇又刻意只点了一抹樱红,唇中央似是故意嘟了起来,更透出一股尖刻骄纵。
    幼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花了十二分力气装扮的女修,不觉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一时只觉得眼熟。
    “陈菁菁!你怎么净发呆!叫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那女修尖利的声音一出来,幼蕖就想起她是谁了。
    这不是周流心斋的云玲真人吗?
    这装扮、这语气,再没其他人了。
    只是此时的杨云玲相貌比上清山庆典时显得年轻,那股高高在上的神气尚不够饱满成熟,故作端庄之味过于明显,大概是人上人的经验积累得还不充足。
    “问你话呢!还呆着呢!”杨云玲的语气有些暴躁。
    啧,这涵养功夫,装都还没装得像样。幼蕖心里暗忖道。这人眼下喜怒如此形于色,与上清山庆典时的拿腔作势,竟然很难说哪个更讨厌。
    接到对方刺过来的怒气冲冲的眼神,幼蕖忽然醒悟过来:这车里再没其他人,杨云玲莫非是在对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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