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浓雾模糊了视线,很近似乎又很远,看不清那黑色是什么,时书似乎被一只手按着,腕骨有力,当他抬头时,入目是谢无炽清晰分明的下颌。
    那眼神,像看狗一样的高傲。
    陌生,又熟悉。看不清,不仅看不清图案,时书浑身都在发抖,梗着脖子抗拒,但被一双手强行按到那块刺青上——
    不不不,那是男人的——
    “啊!!”
    时书身体在骤然的失重感中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皮,后背一阵黏腻的冷汗,浑身的肌肉绷紧,腿间有冰冰凉凉的东西。
    “………………”
    黯淡的月光底下,时书俊秀的眉眼黑化。他缓慢扭头看谢无炽,十分挺拔干练的身姿,背靠香案长腿折叠放着,单手搭在膝盖上,眼下泛着月光的青灰色,高大的身影一派沉稳洗练的睡姿。
    时书心说:这下真要完了!完了,谢无炽睡得好好的,而自己却做了有关他的梦……
    时书蹑手蹑脚爬起身,拎着裤子往水井旁走,拧干了帕子擦洗裤子和腿。
    脑子里一片混乱,极力整理着思绪。不得不承认,谢无炽属于极有性吸引力的男人,身高腿长,体貌英俊高大,除了生理上显著的优势,意志顽强,野心勃勃,行动力惊人,在人类中胜利者的姿态,出于繁衍的需要,他一定十分受到异性青睐。
    帅哥美女,谁不喜欢。
    时书心都凉了:“但是关我什么事啊!按照本能,我是不会被谢无炽吸引的。怎么会做这种梦,好恐怖,是不是和他独处太久了,加上谢无炽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荒谬!荒谬绝伦!
    一定是这几天几乎只和谢无炽说话的缘故,居然会做和他的奇怪的梦。
    时书绝望地搓着裤头子,等回过头,谢无炽站在屋檐下:“你在干什么?”
    时书:“……刚坐在地上,裤子蹭好大一块灰,洗洗晾晾,明天还穿。”
    谢无炽:“需要我陪你吗?”
    时书:“不不不不用了,你就睡那就行,别靠近我,我洗裤子很快……”
    谢无炽目光停在他身上,看了片刻,看得时书头皮发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东西倒是没有,不过反常。”
    时书理不直气也壮:“反常的人,看谁都反常。”
    谢无炽:“你大半夜搓内裤,尿床了?”
    “……………………”
    该死的谢无炽,竟然怀疑尿床,都不怀疑是干了坏事。
    可见直名在外,而他却做了这种梦。
    暗色下,时书整只耳朵都红透了,看不分明,只顾着搓搓搓。
    谢无炽回到香案旁。时书洗完衣服晾好,今天一整天都怪怪的。总觉得不跟谢无炽保持点距离是不行了。下午在荒郊野外遇到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时书眉头一皱,扭开脸。
    “真是光天化日朗朗乾
    坤,为什么生物就不能摆脱情情爱爱?”
    扭过去,恰好是谢无炽,时书更郁闷地扭开了。
    谢无炽眸子沉如水:“怎么?”
    时书:“跟你没什么关系,私人的事。”
    谢无炽:“今天心事重重,情绪不对,昨夜又在洗内裤……做春梦了?”
    “!!!!!!”时书被吓一跳,“你在说什么?”
    谢无炽调子抬高,“梦的谁?”
    “……我真,不想跟你说话了!”
    谢无炽,跟你一说话全是破绽!
    少年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跑。青山绿水,群山环抱。从狭窄山坡下来,眼前是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水网,田地之间水网密布,时不时有人撑船走过。
    舒康府位于大景第一大湖安阳湖畔,地势被山水环抱,广袤的平地水流纵横,既有农业渔业,也有山泽等林业。眼下正是仪宁花开的季节,一路的红花似火,烂漫接天,像火一样烧到云端天际。
    时书从山头跑下,恰好撞见一列卫兵,似乎正在搜寻什么,见到他立刻拦下。
    “什么人!”
    “东都世子府来的,兼着差事。”谢无炽跟来。
    把文书递给他们看了,这才一点头:“行,赶紧走吧!最近缉捕甚严,你们不要乱晃。”
    说完这群卫兵铁甲森然,腰佩长刀,匆匆进了村子搜索,似乎找什么人,
    时书被这一打岔,停在原地。一旁的老人牵着牛路过,叹气道:“别见怪,世道乱,官爷们抓役夫,是这样的。二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快走吧。”
    “抓役夫……?”
    时书看他快七八十岁了,还扛着犁铧,顺口一问:“爷爷,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种田?怎么不叫你儿子儿孙来呢?”
    时书阳光开朗,老人亲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刚遭了兵祸,年轻些的要么死了,要么被捉去从军了。田不耕要荒废啊。”
    时书:“兵祸,就是这次淮南路的叛变?”
    老人道:“是,说来话长了,你们刚从山上下来,看见仪宁花了?”
    时书好奇起来:“看到了,漫山遍野。”
    “那就对了。这花以前是没有的,”老人打开了话头,“几十年前人从外邦带来。原本我们都叫它‘哭死树’,那果子红彤彤看着十分甜美,但吃一颗立刻掉眼泪,里面藏着剧毒。本来,我们一直都没把这树当回事,但十年前,殷蒲那个太监来了舒康府做发运使,居然被他发现哭死树的花和果实颜色极美,可以用来染布,染出的布鲜艳明亮,宫里的大人物要都要不及!”
    “安州历来贫困,城外河流接着山泽,全是土堆土丘,也正是这仪宁花生存喜水,只有在安州才能种起来。所以,一向贫困的安州,靠这仪宁花纺织布匹进贡和售卖,谋了生,我们大家也都有了活路。”
    时书听他说:“然后?怎么从好事变成坏事了?”
    “哎,不让种田了,都去种树。这太监嫌河
    流运力不足,每次粮食和布帛要发往舒康府后才能运送东都,被人吃了回扣。他就想了个法,要把安州的白鹭河开垦出来,挖通流向东都的长江直接运输!”
    “结果挖了五六年了,四处征夫,害得安州户户家破人亡,男人挖河道,妇人种仪宁花织布染布,不让见面,不做就换不到粮吃,又打又骂,日以继夜,这怎么能不造反呢?!”
    时书心中泛起涟漪:“把人当畜生用……居然这样。”
    “这下好,现在安州人都死绝了!那些太监也被叛民一涌而入,杀成肉筛子千刀万剐,吃肉喝血。现在就剩我们这些老的小的,算了不说喽,再不下地田都要荒芜了。”
    老人牵着牛,摇着头,缓慢地走到水田中。
    “仪宁花的果实,一碰就掉眼泪,这种不详的树,还真导致了不好的事。”
    “……”
    时书和谢无炽走在流水潺潺旁的大道上,两侧水田里稻草青绿,时不时听见蝉鸣蛙叫。
    谢无炽单手牵驴嚼子:“开凿白鹭河,缩短距离,在经济社会和军事上都有作用,这其实是一个好的决定。”
    时书不解:“那为什么好的决定,却会诱发不好的结果?”
    谢无炽:“跟修筑隋唐大运河一样,直接影响着经济重心的从北向南移,更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但隋朝也灭亡于修筑运河,征用民力太过,民不聊生。”
    时书:“这么可悲?”
    “聪明是一回事,执行是一回事。人心肉长,谁干活干累了都要骂人,不给饭吃会愤怒,被羞辱被欺凌会伤心难过。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疯。这群役夫,大概就是忍无可忍,爆发了。”
    时书:“我理解!要换我去挖六年的河,我也想杀人。”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天黑之前,就能到舒康府城门外了。
    谢无炽侧过头,似乎很在意:“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昨晚梦到了谁?”
    时书:“……没有梦。”
    谢无炽声音淡淡:“是吗?”
    一下搞得时书心里又起起伏伏的。
    天快要黑了,路上的人很少,不过往前走,前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百姓。与其说是百姓,不如说是灾民,看起来一无所有,等着州府放赈的粥米,吃过了,分散开,有的回家,有的漫无目的地游荡。
    通衢大道有官兵巡逻把守:“领了粥就走啊,领了粥就走,不要打架不要闹事,来的都有!”
    舒康府城门外,没有任何繁华热闹,只有战役之后无家可归的灾民。年轻的被抓去继续开凿运河,女人和老人孩子,就在城门外搭起木板棚子,这么睡着等救济。
    粮食都被掳走了,房屋和家产被战火烧了,幸存者要用多年修复创伤。
    “什么人?”
    “公文在此,进城办事。”
    时书和谢无炽,天黑之前进了城。
    时书前脚走时,那守城的人说:“进去了,暂时就出不来了啊,最近只进不出。”
    时书:“为什么?”
    守城人:“来的路上,你还没看见?”
    时书不解,谢无炽牵着驴子带他进了门去。
    城内萧条,营业的店铺极少,家家户户开着大门,一个火盆,盆里烧着黄纸,耳朵里无穷无尽的哭声,地上洒满雪白的纸钱。也许是傍晚的缘故,阴沉天气中愈发萧条了,纸钱升起的烟雾像霾一样,把这座城池都笼罩。
    舒康府城,现在,是一座半死不活的城池。许多尸体停在门口,用一块白布罩着。
    “——鬼城。”
    时书边走边看,一手隔着袖子牵他。
    谢无炽没说“别怕”,但正是这个意思。
    “先去部院,让他们安排住宿。”谢无炽说,“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好好歇着了。”
    时书低头留意到了这只手,先前谢无炽牵他,似乎都没有很奇怪。可现在却不得不一直注意到。
    “怎么回事……他的手好烫,为什么比自己大一圈?”
    时书百思不得其解,尝试转移注意力:“谢无炽,为什么有的人家门户紧闭,还插着白布?”
    谢无炽安静了会儿:“恐怕有了瘟疫。”
    “瘟疫?”
    烟雾太盛,时书闻着十分刺鼻,用手掩住鼻子,眼泪都快被熏出来,喉咙生辣。
    “咳……”
    身旁,谢无炽不知是不是也被熏得厉害,低着嗓,竟然咳嗽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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