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松走过来,到余老太爷面前:“敬堂兄,这可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这才多久?我投银行失败,你笑我。我今日却不能做这么一个落井下石,不讲同乡情谊的人。自从得知你进了监牢,我可是一直在为你奔走。”
    “你可真好心。”
    坐着的日本军官说了一句话,站着的那个说:“余敬堂先生,请坐。”
    余老太爷坐了下去。
    坐着的那个军官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站着的那个是翻译说:“余老先生,鉴于余老先生在华商中的威望,皇军决定对余老先生网开一面,给余老先生一条生路。”
    余老太爷笑了一声:“说来听听?”
    “皇军成立了南洋华侨协会,希望余老先生出任会长,这是其一。”
    余老太爷笑:“其二呢?”
    “其二就是,华侨支持重庆抗日,连年捐赠巨款。希望南洋华侨也为皇军筹措资金,初期筹措五千万元。”
    “哦?”
    “这是你们向皇军赎罪的钱。”翻译笑了一声,“另外,你亲笔写信一封,在报章上公开告知你的两位孙辈,让他们不要再支持重庆政府。”
    张义松弯腰说:“敬堂兄,皇军看重你在华商里的威望,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
    余老太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哦!”
    “这些你都做好了,我们再谈,你们家的生意如何与皇军合作。”翻译说。
    余老太爷笑:“余家家规第一条出自《孟子》: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我今日若做汉奸,岂不是让家族蒙羞万古。没得谈!”
    日本军官勃然大怒,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翻译说:“既然余老先生这么喜欢做榜样,那就成全他。”
    余老太爷被绑着推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他站在后车斗里,里面还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巫人。
    那个年轻人对余老太爷笑了笑,余老太爷点头。
    车子开了出去,星洲的街道上,星洲的几个主要街区,华人像是被赶鸭子一样,驱赶着,排着长龙,一个人过去,套着黑头套的人,向右指,这个人就可以离开了,向左脸上就被敲上了三角形的印章。
    他们被推了下来,余老太爷仰头再看一次高高的椰子树,他看向那个年轻的巫人,听着喇叭里,用华语和马来语在喊,让人来看这两人就是反日的下场。
    日军攻入马来半岛,不费吹灰之力,唯独有两场战争遇到了抵抗,一个是在鸦片山上以巫人为主军队死守,守鸦片山的巫人官兵全部牺牲。
    另外在城区外围古莱河一带有华侨义勇军参战的澳军第27旅,两百名名华侨义勇军誓死不退,坚持与日军死战到底,全部战死沙场。
    巫人和华人平日有矛盾,但是外敌入侵,拿起枪跟人干的,也就他们两族。
    广播停止了,他们前面的日本人举起了枪,接连几声枪响,老太爷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他想的是:“老太婆一定要记得,让曾孙给我嗑几个头。”
    马来亚华商领袖之一的余敬堂被杀了,这样的震慑,并没有让检证的速度加快,套着黑头套的英国军官、印度警察和华人汉奸们,一个下午认出来没多少人。
    日军作战处主任参谋辻政信大为光火,“你还在磨蹭什么?我是要全新加坡一半人!”
    从这一刻开始,不需要这些人来甄别,戴眼镜的,胖的,有钱的,身上有纹身的,什么理由都可以,日军觉得看着谁像,就往车上塞。
    一辆接着一辆载满人的卡车开走,有去无回。榜鹅、樟宜、圣淘沙这些美丽的海滩都被鲜血染红……
    整个星洲,犹如地狱一般,日本人终于逼着一个年逾古稀的华商出任了南洋华侨协会的会长,华商协会组织开会,筹集五千万“奉纳金”给日军最高指挥官山下奉文。
    这些消息传到国内,余嘉鸿和叶应澜对着星洲的方向跪下叩拜,两人站起来看一眼车上,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他们穿着破烂宽大的军装,脚上是草鞋,他们是中国远征军,他们即将进入缅甸与英军一起作战。
    第203章
    就像自己跟阿公说了无数次,一旦日军进攻南洋,星洲必然沦陷,阿公哪怕跟爷爷一起跑,他也能有机会活下来,他依旧等到了最后。
    余嘉鸿经历过一回缅甸沦陷,他也依旧接了车队给腊戌的前方部队运用军火的任务。
    送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这次,车队开到腊戌郊区,看到了被炸成废墟的村庄。
    他立马命令车队掉头往回,在炮火中,他们生死时速撤离。
    腊戌沦陷,滇缅公路此刻无重兵把守,日军沿着滇缅公路长驱直入,若是云南沦陷,下一步就是重庆。
    炸断怒江上的惠通桥是唯一的选择,而怒江对岸还有三百多辆尚未过来的运输车辆,在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了。
    重生只是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知道战争终将结束,但是重来一次,他们依旧踏上了回来的路,很多时候就是上辈子的痛苦再重来。
    惠通桥一断,机工们面临失业的窘境。
    虽然之前的那点工资也不够养活自己,大多数靠着南洋家人救济,现在南洋也沦陷了,原本给他们汇款的亲人,不知生死,汇款通道早就断了,这点工资就成了他们活命的钱。
    西南运输通道切断,西南运输处缩编,运输处要遣散南侨机工。
    把机工们安置在昆明的运输处训练所,发霉的米加上烂菜叶子是机工们最日常的食物,就是这种的食物都不能得到保障。
    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的余嘉鸿,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依旧很难做得面面俱到。
    余家的橡胶厂,自从滇缅公路切断,基本处于半停工状态,能接收的人有限,叶家的两个种植园可以容纳七八百人,叶应澜自己车行的人,还有余家叶家出来的那些机工、跟着黄少呈过来的人,上门来的老家福建的……
    自己有口饭吃,总不能看战友们潦倒。在接济同仁的同事,余嘉鸿和领队们一次次地找上面。
    兵荒马乱的年代,加上支持抗战的南洋华商领袖陈先生亲共,上头对机工的安置也不上心。
    陈先生虽然远在南洋,心却一直关心着他招募组织起来的南侨机工,他委托挚友侯先生想办法帮忙一起解决机工困境。
    国内这里,机工们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他们组成了帮助小组,小梅和范大姐被指派联络和同仁,帮助生活上有困难的同仁。
    侯先生在这样危险的时刻来到昆明,解决机工生存问题。
    叶应澜也找到了乔家父子,这些年淘汰下来卡车这么多,原本她想重操旧业,乔家父子俩指出,现在国内汽油要靠驼峰线,航空飞进来才能补给。国内出现了大量烧木柴的汽车,他们建议叶应澜开厂改装烧木柴的卡车。
    刚好橡胶厂现在没那么多活,她从南洋带过来的修理设备,从两个站点可以拿出大部分来,就是拿不全,还有谢德元在。
    经过多方的努力,机工们的境况总算是得到了改善。
    从1938年年头回国,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很多年轻的机工在这里娶妻生子,邹家兴也终于等到了迎娶小梅的日子。
    小梅的父母将小梅卖给叶家,早就断了来往。在小梅婚礼前,余嘉鸿和叶应澜带着小梅一起去了圆通寺,拜了菩萨,请了大师将小梅的名字改成叶应梅,以叶家小姐的名分出嫁。
    叶应澜和余嘉鸿在昆明买了两栋洋楼,一栋自己住,一栋给小梅作嫁妆,两家隔开一条街道,也能有个照应。
    小梅和邹家兴的婚礼办在下关的种植园,主要考虑到,邹家兴所在的车队、余嘉鸿的车队和兴裕行的同事大多都安排在了下关种植园。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也可以借着这个喜事热闹热闹。
    大家闹着新郎新娘,叶应澜弯腰抱起一个小娃娃,逗着她吃糕糕。
    “应澜,如今也没事做了,你和嘉鸿也该考虑要孩子了。”娃娃的妈妈跟她说。
    叶应澜这下倒是不好应,人忙的时候不会多想,一旦闲下来就会想些有的没的。他们俩成婚好几年了,虽然一直说忙,一直说不想要孩子,一直也尽可能避免,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以前怕意外,现在怀疑没有意外,是不是有问题?
    加上之前叶应澜太累,月经时来时不来,叶应澜歇下来就找了个老大夫看了一下,老大夫就说她气虚,调养一下就好了,吃了半个月的汤药,月经准了,现在她就希望能早日怀上。作为大家族的长房长媳,叶应澜也希望能为余家开枝散叶。
    想要孩子了两个月,月信按时到来,她倒是心里吃不准了。
    “再等等。”她给孩子擦嘴。
    “不要等了,仗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们总归不能一直不生吧?”
    叶应澜只能含糊其辞,先避过去,高高兴兴把小梅的婚礼给办了。
    婚礼结束,新人回房间,那帮子兄弟们欢乐地冲上去,要去闹洞房听墙角。
    “还不给我睡觉去,就知道起哄。”叶应澜拧着小天的耳朵找宋师傅,“宋师傅,这小子给你了!”
    宋师傅笑着把小天给拉走。
    余嘉鸿拍了拍小溪的脑袋:“你也回去睡觉了。”
    “我想看。”
    “等你娶媳妇了,你就懂了。”
    其他人,就随便他们吵吧!
    两人回到房间,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吵闹声。
    余嘉鸿把插销插上,一把抱起叶应澜,叶应澜叫:“他们洞房花烛,你干什么呀?”
    “老夫老妻就不要了?”余嘉鸿轻笑,“老夫老妻更懂其中乐趣。”
    确实乐在其中,尤其是自从停下来之后,就算是为大家奔忙,到底不是像以前那样日以继夜。吃睡都规律了,身w.l上肉也有了,体力也上来了。
    叶应澜汗涔涔地趴在余嘉鸿的胸口:“嘉鸿,我会不会不能生啊?你说……”
    “想什么呢?吴大夫给你调理了,才吃了半个月,你不就好了吗?不要着急。”余嘉鸿安慰她。
    也是啊!叶应澜翻身过去睡,余嘉鸿翻过来翻过去两回之后说:“要不在等两个月看看,要是还没有,我去找吴大夫把把脉?兴许问题出在我身上?”
    他也担心?
    小梅的婚礼结束,叶应澜拿了橡胶厂的一个车间,把修理厂开了起来,有张叔,还有宋师傅,还有兴裕行原来的修理工,她开始干起了老本行,收旧车,改旧车。
    这个生意一开始没那么兴旺,也不可能那么兴旺,毕竟没有油,靠烧柴,一路开一路冒黑烟,还问题多,量总归不会太多。
    日军把重心放到了南洋,对国内只有零星轰炸,昆明的生活倒是安定了起来。
    自从认识了西南联大的教授,以前要送货没有时间,现在时间充裕了,叶应澜时常去西南联大听课,她甚至怕余嘉鸿闲出毛病,刚好西南联大开办了中学,缺英语老师,推荐他去应聘英语老师了。
    两人上学的上学,教书的教书,有空就去工厂里看看,偶尔驾车回种植园看看已经进入榨季而忙着收甘蔗的同仁。
    上课过程中,有些同学对某些结构理解困难,叶应澜提出去她的汽车修理厂看。
    她一个老修理工,一个老司机,对汽油和润滑油的味道一直很适应,今天闻着味道特别重,整个人有些发闷。
    叶应澜送走老师和同学,回办公室想喝口水缓缓,一口水喝进去,胃里翻江倒海,她去卫生间吐了,整个算是有些清爽了,但是还是没那么清爽。
    叶应澜提早出了工厂,叫了黄包车回家,如今有钱也买不到汽油,车子就别想开了。
    黄包车有些颠,让她越发难受,回到家,叶应澜洗了澡,上床躺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余嘉鸿开了灯,过来坐下,低头问:“听刘婶说你今天早就回来了,脸色不好?”
    这一年人都轻松了,他们俩身上肉都回来了,皮肤也白了回来。
    叶应澜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不用去吴大夫那里看了,我应该是有了。”
    “啊?”余嘉鸿撑在她身侧。
    “月经过了半个月没来,我还吐了,应该不会错。”
    余嘉鸿低头亲她:“真的。”
    “再过些日子应该能确定吧?”刚开始她挺有信心的,他这么一问自己又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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