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降到了零下,树林间的泥地上有些细碎的冰凌,很滑,不能横穿减少路程。顾渊绕着周围的小路走,在住院部大楼前面的温室房边上的小喷泉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桂树,据说从民国时期这座医院落成之际就种在这儿了。锈褐色的树干巨大,根枝盘旋缠绕,枝条随风摆动,即使是在这个寒冷的时节也拥着一身青翠。顾渊的指尖滑过粗糙的树皮,感受到其中透出的旺盛生命力。
    正是这样的生命力让它成功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吧,如果人也能拥有这样的生命力就好了。
    顾渊想起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人也好,猫猫狗狗也好,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会有记忆,植物也是一样,那些活了很久的树也有着记忆,会把它们漫长生命里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一个能够阅读树木记忆的人,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而读取树木记忆的方法,就是把两只手的手心都贴在树干离地一米高的地方,静下心深呼吸,然后从一数到十。
    鬼使神差地,顾渊就像是那个故事里说的那样,把双手贴在了树干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数到九的时候,听见了冯子秋的声音。
    顾渊睁开眼,猫咪高大的乔木间透着熹微灯光,混合着微弱的阳光,斑驳摇曳,在远处冲自己挥手的少年目光清亮,短暂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放开了贴着树干的手。
    那种故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啊……
    转身看向冯子秋那边,包裹在一身黑里、穿得很严实的男生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顾渊皱着眉盯着冯子秋的膝盖。人走路的时候膝盖必须要弯曲,不然就会走得很别扭,而冯子秋的膝盖在走路的过程中却一点都没有动过。
    “喂,真的没关系吗?”
    “嗯……只是小伤而已,不过要想让别人看不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
    两个人站在桂树下,望着不远处的住院部大门。
    “昨天晚上我是准备去看现场演出的,都已经出发了……但没想到骑车到半路的时候感觉方向不太好控制,结果被车撞了,伤到了腿,还好不算严重。”说起昨天没能去成齐羽演出会的原因,冯子秋显得很遗憾,“后来才知道是车前胎上插了根钉子,气全放跑了,所以过路口转弯的时候才会方向失控,真是倒霉……前天晚上我才检查过的,那时候还没有钉子,一定是在路上扎到的。”
    “前天晚上还没有钉子么……”
    “是啊,我就是怕出问题才专门送到附近的修车行去的,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不会错的,一定是杨浩搞的鬼。放掉子秋车胎的气,找来洁围堵自己,还有齐羽……眼前又浮现出杨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当然是想让你下地狱啦。”
    “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呢。”
    彻骨的寒冷,深入了生命最内里之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手臂上,丝丝缕缕地往衣缝里钻,那阴冷的感觉就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海,几近窒息。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受到伤害,自己却无能为力,直接去找对方摊牌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落入早已设下的陷阱,被深深的无力感束缚着的顾渊,感觉手脚都有些失去了力气。
    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现实。
    “我先回去再找下医生,看看能不能把伤口再处理一下,你还是先去看下她吧。”
    是不用回答的疑问句口气。
    顾渊缓慢地抬头,看到耸立在脏絮一样阴云里的住院部大楼,刚才所剩无几的阳光已经彻底不见。世界了无生气的模样,让男生不禁迟疑了几秒。
    “你们两个,是闹矛盾了吗?”在病床边坐下的时候,女生如是说,“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演出会吧?”
    “……嗯,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倒是想跟她好好解释一下,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进去。”顾渊叹了口气,他刚才一进来,原本坐在这儿和卿思说话的齐羽就闭上了嘴巴,拿着包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中途还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俨然一副还在赌气的模样,“是她刚刚和你说的吗?”
    “倒是没有直说啦,不过,从表情就看得出来。”卿思穿着纯白的质衬衫躺在病床上,浅浅地笑,“那种脸色还以为得了不治之症的是她呢。”
    “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顾渊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过一个苹果开始削,“真的是很严重的误会啊,我和她,还有子秋,昨天晚上的演出会,可以说是完全的失败。”
    “保持乐观的心态有助于身体的恢复哦,这是医生说的。”女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你们呐,真是不让人省心诶,明明前几天我在的时候还好好的,刚一离开就发生了这种事。嗯——要是我不在了该怎么办呢,该不会没几天就变得形同陌路吧?”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群无能之辈。”顾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所以说,你可不能不在哦,明天,后天,还有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天,你都要在我们身边才行。”
    “那可没办法保证哟,生活是有很多意外的嘛。”女生说着啃了一口苹果,发出来清脆的咔嚓生,“嗯!好吃!”
    “倒也不用表现到眼睛里都出现星星这么夸张吧……”
    “乐观,乐观哦,说了要保持乐观。”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乐观吧……”
    不管在其他地方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只要在这里,少女像是丝绸一样柔软的声音和阳光一样的笑容就能够把冰冷的心重新温暖起来。这样的人如果非要找个词来形容,脑海里能够想得到的词也就只有“天使”了吧。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样温柔的人,这样美好的人,要承受着其他人所无法想象的痛苦呢,身体上的、精神上的,二者都是。
    坐在卿思的身边,顾渊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少女飘摇的生命之火。在那如同象牙般苍白脆弱的身体里面,流淌的生命力已经变得微弱,和她所表现出来的充满活力的样子不同。说到底,这个像是天使一样的女孩,只是在逞强而已。
    越是感觉到她的不可或缺,就越是对没有她的未来感到惶恐。
    “如果手术失败,你有想好该怎么办吗?”
    昨晚陆思瑶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他心头。
    没有想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过。不只是自己,其他人也是一样吧。
    “嗯——诶,”从思考里回过神来,顾渊发现女生的表情有些低落,“如果今天过后我真的不在了,顾渊你……不,大家,也能够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吗?嗯……我不是说一定会这样啦,只是说可能,也许,假如这种情况出现,你能够,兑现之前答应我的事吗……”
    “嗯……”顾渊看着她,“当然是不行的,怎么可能会可以啊……好好地生活下去,大家一定会很悲伤啊,悲伤到吃不下饭,难过到不能去思考别的事情,明天的课也不能够集中精神去听,大家的生活都会变得一团糟。身边有重要的人离开,经历了这个却还能够马上开朗、乐观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有问题的吧。至少要一周,不,一个月,才能够慢慢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但和过去的生活也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有人,永远地离开了。”
    一字一句全落定在心间。
    卿思惊讶的转过头,望着男生的侧脸。
    顾渊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藏起眼里的泪光。
    “嗤,噗——哈哈哈哈哈哈——”
    耳畔传来清脆的笑声,男生转过去,看到少女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
    “怎,怎么……”
    “太笨了,嘴太笨了啊,你。”卿思眼睛微微睁开一些,黑色的眸子里泛着银白色的光,“果然顾渊你还是一点都不会安慰人啊,正常来说这种情况应该回答,‘啊,当然啦,我们一定会好好活着的,请放心,我们一定能够实现你的期待的。我们一定会带着你的愿望活下去的。’这样的话吧。刚才顾渊说的那些话也太朴实了一点啦,虽然都很真实,但是完全起不到安慰人的作用呢。”
    “起不到吗……”
    “完全起不到。”女生摇了摇头,眼里亮晶晶的,“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
    “我知道了啦……”男生挪开视线。
    “但是,我很喜欢。”
    “诶?”
    看到男生惊讶的神色,卿思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死了以后,大家都深吸一口气,围在一起坐着,举起一只手握拳,像是宣誓一样地说,‘啊,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这样才不辜负社长大人的期待啊’,这样蠢得要死的话我才不想你们说呢。想要大家为我难过一阵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可是永远地离开了哦,就只有这点小小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顾渊有些愕然,怔怔地看着面前歪着头,食指点在下唇上讲个不停的少女。
    “什,什么嘛,既然你很喜欢,为什么说完全起不到安慰人的作用啊,而且还让我以后都不要这么说,口是心非……”
    “不对,不对!只是因为是我才有作用,但是对其他人都不会有效哦,因为只有我会这么想嘛。”
    “胡说……我觉得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不行,顾渊你不能这么想哦~”
    ……
    站在病房外的齐羽,透过门上的小窗望着里面,病床上的女孩虽然一直在笑,但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但是,房间里那个笨蛋估计完全没有发现吧。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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