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君臣二人之间的谈话较为隐秘, 是以临微台里并没有其他人侍候,武德帝随行的内监宫女都远远站在临微台外围,外面只有朦胧的交谈声传出, 却也不甚清晰。
    可刚刚酒壶落地的动静不小, 玉片碎裂的声音传到外面,吓的张公公打了个机灵,他将手里拂尘一摆,急忙带人从外面进来。
    临微台里。
    武德帝本就不满姜静行痴情发妻, 此时见他竟失态至此, 心中的怒火亦是一阵高过一阵, 见有人无召擅自进来, 不由得怒喊道:“都给朕滚出去!”
    张公公见陛下如此生气, 自然是不敢再上前触他的霉头, 便又急匆匆地带人退下。
    临走的时候, 他还不忘偷偷掀开眼皮看了眼姜静行, 瞥到摔碎在她脚边的酒壶时,心中一凛,顿时不敢再看。
    等转过身去后, 张公公则在心里哎呦了一声,只道这靖国公可真是个倔脾气啊,一根骨头都不肯弯啊。
    旁的人若是有幸在宫中享用御膳,别说顺着捧着陛下,那是磕头谢恩都来不及, 可这靖国公倒好, 反而是让陛下顺着他的心意来, 可真是这宫中独一份了。
    对于凉台里发生的事,张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也是好奇的不行, 他走近自己师父,轻声问道:“师父,里头这位都说了些什么,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连酒壶都给摔了。”
    张公公心知肚明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所在,但有些事情,即便知道,也要当做不知道才好,这样才能活的长久些。
    所以他对着小太监摇摇头,不言不语,只是拿拂尘敲了敲自己的小徒弟,示意他别回头看了,仔细自己的小命。
    等宫人走远后,君臣二人都缄默无语,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姜静行站在武德帝对面,见他神态阴冷,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知道自己已经触怒了他,但是她在思索几秒后,还是退后两步,撩起衣袍跪在地上,躬身拜服说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据她所知,魏国公的幼女今年才十几岁,又兼才貌双全,是不少才俊心里的意中人,这样年华正好的姑娘应当嫁个好郎君才是,要是嫁给她,那真是要守一辈子的活寡了。
    姜静行是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因为一道圣旨,就往她这个火坑里跳。
    武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脸色越发的难看。
    心中的嫉恨和被顶撞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只觉得实在是难受的很,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你这是抗旨不尊。”
    姜静行沉默了,她当然知道,她又不傻。
    可是一个慌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圆,她现在要是答应娶了魏国公的女儿,那将来只会更麻烦。
    何况自古以来的大将军们,有因为战败被杀的,有因为牵涉党争被杀的,还有造反失败被牵连九族的,但可从来没有因为皇帝说亲保媒失败,就被砍了头的。
    姜静行很自信,武德帝生气归生气,可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
    武德帝的确不能把底下跪着的人怎么样,一是他自己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舍不得重罚姜静行。
    只见他眉头紧锁,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再次问道:“胡家女家世品行样样出众,既能为你打理府宅,又能为你延绵子嗣,你为何不愿,难道真要为了一个早死的女人终身不娶吗!”
    说到后面,他目光如刀,心中怒火熊熊,眼中也有了一丝杀意,那个女人应该庆幸她已经死了,若是还活着,他定会亲手杀了她!
    每次想到这里,武德帝都心中恨恨。
    他的心腹之臣,竟为了一个女人无意后嗣,身上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成了个笑话,更是因为这个女人,打算孤独终老,将所有人都拒之心门外!
    难道那个女人是狐妖转世不成,竟让人痴迷到这种地步!
    对于姜静行的固执,其实武德帝十分不解。
    他不明白,为何有人能为这些男欢女爱甘愿绝嗣,更是为之放弃了满门尊荣,即便他再爱姜静行,也从没想过为其守身如玉,毕竟食色性也,两个人还都是男人......
    初春料峭,乍暖还寒,即便处在正午时光,地上的石板也是寒意森森,更别说临微台本就是为避暑而建,四周的湖水也带来阵阵凉意。
    面对武德帝的不解,姜静行没有解释,她知道武德帝只是对她心怀绮念,不满她钟情一人罢了。
    对此,姜静行一言不发地跪伏在地,她感觉到膝盖处一片冷硬冰凉,这实在是她十几年来少有的体验。
    身为大雍的一品国公,能让她下跪行礼的人是少之又少,以前的太后算一位,等太后去世后,更是只有皇位上的武德帝一人,而武德帝也从来没有让她久跪不起过。
    “说话!”武德帝怒喝道。
    姜静行沉默的样子落在武德帝眼中,更是加深了他心里对她痴心的印象。
    “好,好得很,你堂堂国公,倒是比那些市井话本里的才子佳人还要来的情深,朕一番好意,倒是成了恶人了。”
    话说的这份上,姜静行也不好继续沉默了,她还真怕武德帝一会儿直接下旨,逼她把人娶了。
    “陛下。”于是姜静行直起身来,嗓音清朗,其中并无惧意。
    她直直看着武德帝的眼睛,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在御前敬畏,反而下颌微微抬起,唇角带笑,语气略带嘲弄地问道:“陛下问臣为何不愿,那陛下又为何执意让臣娶亲?”
    这句话正是一击致命,直直触到了武德帝心中隐痛,让他喉头微窒。
    武德帝敛眉不语,他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面容,合身的龙袍下脊背微僵。
    姜静行没有躲闪,神色坦然地看着武德帝。
    毕竟将多年情谊抛之脑后的不是她,对着臣子有逆伦心思的不是她,想要良将塌上承欢的也不是她,她自然心里坦然。
    武德帝收起脸上的怒气,表情变得喜怒不定。
    片刻后,他从软垫上起身,直径走到姜静行身侧,侧首看着姜静行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心中顿时爱恨交加。
    他向来喜欢姜静行那双含笑的眼睛,以前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如今却选择避而不见。
    因为那双眼睛,曾经看向他的时候只有坦诚,他也能将那双眼里的情绪看的分明,如今再看,姜静行眼神依旧清明,他却是很难再看清眼睛主人的心思。
    姜静行的询问将武德帝卑劣的心思挑破一个角,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世人常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时至今日,事关此人的桩桩件件却是让帝王有苦难言。
    武德帝被挑破心思,心中异常恼怒,他虽然不舍得降罪于姜静行,却也不愿轻易放过他。
    他背对着姜静行,衣袖骤然一甩,说道:“既然你要跪,那便好好跪着吧。”
    说完后,武德帝拂袖而去,只余姜静行一人跪在青石玉板上。
    这顿午膳,二人吃的不欢而散。
    姜静行收回钉在酒杯上的视线,心里感觉有点难受,难受了一会后,就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跪好。
    她心里清楚,自己和武德帝之间的情谊,的确是不复往昔了。
    这十多年,也许对于系统而言只是剧情里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十四年。她从马前小卒做到今日手握大权的将军,从一介白身到蟒袍加身,身边人也是死的死,走的走,武德帝却是一直都在。
    就算是一只狗养的久了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人呢。
    一直没有出声的系统看宿主情绪不对,于是出声安慰道:“宿主,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伤感。
    她不满武德帝不再将她看做朋友,也没有把她只当做臣子。口口声声说着武德帝变了,其实她知道自己也变了。
    只是身处这个位置,很难不去迎合时局做出改变。
    大雍如今内有权相,压制皇权,外有强将,分薄兵权,帝王卧榻之侧酣虎眠狼,武德帝身处其位,恐怕是很难得一夕安寝了。
    她看似不争不抢,却也没有真放下手里的兵权,更别说之后还打算在皇子夺嫡里掺一脚,以求能在新朝站稳脚跟,权势不倒。
    这天下多少人蝇营狗苟,借亲贵之势,行攀附之举,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过得更好。既然已经到了见三公而不拜的权势巅峰,她就绝对不会退,退一步,身后就是万丈悬崖,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踩死她。
    罢了罢了。
    忧伤了一会的姜静行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自己就是一个俗人,自然也做不出什么不慕名利的圣人之举来。
    武德帝有他的王道要走,她也有她要保护的人,姜绾,姜璇,还有那些跟着她打了十多年仗的亲卫,这些人她都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那也不能强求不是,自然只能是尽力而为,牢牢抓住手中的权利了。
    姜静行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锋芒内敛,她跪在地上,神情冰冷,眼中没有一丝平日的温情。
    一个杀人无数,功勋赫赫的武将,你要是真觉得她是个内心温柔的人,那可就太可笑了,死在她手里的万千冤魂怕都会嘲笑你。
    武德帝没有说让她跪多久,姜静行也就安心跪着,面上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张公公眼见武德帝神情不善地走出来,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声,眼神下意识的就向临微台飘去,好奇现在这是个什么章程。
    可他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好跟在武德帝身后,示意自己的小徒弟留下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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