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万流驿, 距建邺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萧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赶路,上车后?盖着层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后?方才打起精神?, 同翠微翻看礼单, 挑选送给?各人的礼物。
    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应手, 她捧着茶盏,静静听着, 偶尔提一两句。
    马车停下时, 茶盏中的水随之晃动。
    驾车的仆役回禀:“是崔少卿。”
    这?几日同行下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私下或多或少总有议论, 但明面上是半点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翠微已然?习以为常, 也明白这?事不应自己过问, 不动声色地带着青禾换到了另外的车上。
    马车行驶如常时, 车厢中便只?余二人。
    萧窈指尖按在书案上长长摊开的礼单上,带着些微疑惑看对面跽坐的崔循, 没开口,只?等他道明来意。
    崔循轻咳了声:“晚间便到京都。”
    “我知道。”萧窈点点头,没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就值得他亲自来说了,她那么多仆役又?不是吃干饭的。
    崔循又?问:“抵京后?你去?何?处?”
    “先回宫去?见父皇,过一两日再回学宫……”萧窈下意识答了, 随后?意识到这?也是一句废话, 这?种人情世故的,崔循又?岂会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 稍一思索, 拖长声音“哦”了声:“若是想见我,直言就是, 何?必找这?么些由?头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萧窈托着腮,对此有些难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见过。”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个时辰。
    “这?几日,必定积压不少事务,须得料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见面,就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带萧窈回建邺,而今却忽而觉着,这?段路若是再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萧窈忍不住想。但也没什么不好。
    崔循样貌生得这?样好,纵使一言不发,只?在旁当个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的花瓶。
    崔循的视线随她落在礼单上,立时猜出这?是做什么,不疾不徐道:“拟好了吗?”
    “差不离。”萧窈也没什么忌讳,漫不经心道,“又?不是你们士族之间的往来,总得掂量着,分?个亲疏远近、三六九等。能得我这?份礼的,想来是不会同我计较的。”
    崔循一眼?扫过,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给?晏游的东西仿佛格外多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时,又?顿了顿。
    萧窈有所察觉,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当初萧窈离开建邺前,他就曾问过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时被她三言两句敷衍过去?,并未认真聊过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带着些旁的意味。
    萧窈点点头:“他代我抄了那么多书,送些薄礼不也理所应当?更何?况他没什么不好。”
    管越溪除却在许多人眼?中算是“污点”的出身,旁的无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来学宫时,曾召他前来问话。萧窈那时人虽不在旁,但后?来听自家父皇提过,说是“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她本就帮过管越溪
    ,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过是个合适的时机。
    崔循对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萧窈在礼单上又?勾了几笔,便撂开不看,转而翻出那本《山海经注》,向崔循道:“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看过,有几处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扰师父了。”
    萧窈并不担忧他会不懂。崔循也不曾犹豫,坦然?应下。
    萧窈问之前,先给?自己添了盏茶水,以备提神?。但不知是她这?一年下来耐性见长,还是崔循有所长进,这?次竟并没听困。
    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会额外多讲些旁的给?她听。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许久。
    马车再度停下时,萧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该过城门了?”
    “城门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将军。”
    六安刻意强调了“晏小将军”,有意提醒。萧窈正?要推开窗的手顿了顿,看了眼?书案对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惊讶,又?有些许犹豫。
    崔循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晏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为何听了回禀,却迟迟没有动静。
    萧窈知道不该再耽搁下去,推开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于马上,身着甲胄,额发似是被汗水浸过,脸上似是也灰扑扑的,沾着些尘土。满是笑意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调侃道:“是睡着了?”
    萧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干巴巴笑道:“你怎会在此?”
    “今日带兵出营演练,回程见着一行车马,想着兴许是你自阳羡归来,便过来看看。”晏游解释过,又?问,“这?些时日玩得高兴吗?”
    “自然?。”萧窈忙道,“我带了些礼物给?你,是叫人送到营中,还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过两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听你讲讲这?些时日的趣事。”
    萧窈见他似是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又?点了点头,隐隐带着些催促的意思:“你既还有要务,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远处的兵士,还是没在此处多加逗留。与她道别后?,一扯缰绳,掉头而去?。
    萧窈趴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不经意间舒了口气。
    只?是回过头,对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风轻云淡。在萧窈愈发心虚之时,笑了声:“你方才在怕什么?”
    萧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统领知晓你我之间这?样亲近吗?”崔循顿了顿,“还是说,你认为我见不得光?”
    萧窈目瞪口呆,边摇头边摆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崔循:“嗯?”
    萧窈几乎要百口莫辩了。
    她方才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晓自己与崔循的往来有多频繁、多密切一样。
    但她也知道自己该给?崔循一个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与我阿父一样,有些……古板。若见我与你这?般亲密,总难免会觉着不妥,纵然?不会当面训斥我,也少不了明里暗里规劝……”
    “就像你从?前总是叫我‘自重’一样。”
    这?一解释似乎说服了崔循。只?是转眼?间,他却又?道:“你我早日成?亲,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又?在明里暗里催促她落实“名分?”。就如同前几日,要她回去?考虑婚期定在何?日。
    萧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没再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请他去?向我父皇提亲就是,我不会回绝,父皇也只?有应允的道理。至于婚期这?等事宜,三媒六礼,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问我?”
    她自问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清楚明晰。崔循脸上却并不见多少喜色,反倒重复道:“你不会回绝?”
    萧窈颔首:“我担保,不会出尔反尔。”
    崔循道:“为何?不是欣然?应允?”
    萧窈被他给?问愣了。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好在翠微恰过来解了此围。
    “城门将至,公?主应当回宫,少卿应当也该回自家才对,”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谨,却还是提醒道,“不如暂且就此作别吧。”
    崔循知她曾是萧窈长姐的侍女,萧窈素来爱重她,不能以等闲仆役视之。加之这?话确实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扰了。”
    他才离开,萧窈便彻底没了正?形,向后?一仰,躺回引枕。
    “按这?个来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给?谢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开的礼单,“回宫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应下。正?收拾书案,见那几张写写画画过的纸,一眼?就认出并非萧窈的字迹。稍一迟疑,问道:“这?几页纸……”
    “是他画的地形图,”萧窈道,“与书册一同收起来就是。”
    翠微便没当废纸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实是博闻广识。”
    萧窈道了声“是”,怀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为她已经睡过去?时,又?冷不丁道:“他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求娶,我却还不曾积极回应……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两回,摇头道:“并不应当这?样论。更何?况,公?主也很好,无论配哪个郎君都是绰绰有余,无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们会这?样想。”萧窈笑了声,看着空荡荡的车顶,自言自语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还能如去?岁那般落场大雪,便再好不过了。”
    “年末是官员考较、调任,也是评品推官的紧要关头。”萧窈顿了顿,“若我未曾猜错,阿父兴许也会趁此机会,将湘州任职的王将军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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