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玫抓着地上的一把土扬了起来,看看周围这些人,又看看徐盼娣,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指着那边儿的人影:“神仙还有别的办法呢!”
    果然,幻境继续下去。
    杀了薛国祥和唐芽后,那人却并未离开,反倒将两人检查了一遍,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半晌才放弃地站起身,随后掏出好像是个法钟的物件摇了摇,只听到两声铃音,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上浮起两个虚幻的影子,还未完全显现便被吸纳进了那个物件里。
    严律如遭雷击,一股怒火冲了上来:“这王八犊子,他带走了老薛和小芽的魂儿!”
    “魂儿好,魂儿好,”赵红玫拍着巴掌乐道,“魂儿能做好多事儿,神仙说了,有些人的魂儿最有用!”
    徐盼娣看看周围这些哥哥姐姐,也知道死去的夫妻俩是这些人的熟识,难过地低下头去。
    “难怪找不到薛叔唐姨的魂儿,之前死的那个兄弟也是一样,”董鹿悲伤过后又是愤怒,咬牙道,“原来……”
    旁边儿黄德柱缩着脖子看完了全程,这会儿才小声道:“这人好像在翻找这两口子的东西,在找什么?”
    一直闭口不言的薛清极忽然笑了笑:“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在找这二人的剑吧。毕竟剑是剑修的半条命,或许也有些别的用途。”
    “……那确实是找不到的,”严律看向薛清极,低声道,“因为他们的剑都留给了薛小年。”
    薛清极眸中情绪晦涩不明,最终只轻轻呼出一口气儿来:“是啊。”
    远处江岸上,那人收拾完一切,抬脚将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踹进江里。
    黑夜中只传出两道“噗通”声。
    第32章
    虽然从徐盼娣的记忆中看不出将薛国祥和唐芽杀害并抛尸江中的人是谁, 但根据赵红玫的状态来看,这人应该与教唆她下水招惹孽灵寄生的“神仙”是同一个。
    起初严律也没完全指望小堃村的这趟活儿能有太多相关线索,却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竟然从这死去许多日的小女孩儿身上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徐盼娣回忆幻境中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被丢入水中, 很快就消失在求鲤江上。
    “为什么呀,”隋辨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薛叔唐姨俩人可好了,一辈子没做坏事儿, 出活儿也出的勤, 还经常留我在他家吃饭呢……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凭什么要害死他俩啊?”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就算是严律活了上千年,对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想明白过答案。
    他的记忆一向不怎么灵光, 但因为薛小年, 所以对这夫妻俩还算记得个七七八八。
    老薛并不是什么特别有天赋的剑修,反倒是唐芽更优秀些。老薛年轻时经常向唐芽请教切磋, 剑修本来就一年比一年少,唐芽也乐意跟他探讨, 久而久之俩人就走到一起,他俩人都挺和气, 对妖也没偏见, 结婚的时候仙门和妖族都去了不少人吃席。
    夫妻俩明面儿上是在夜市摆摊的小生意人,私下里是仙门出活儿的修士,负责的就是以那条夜市街为中心的一片区域, 求鲤江这片儿本来并不是二人的出活儿范围, 仅是因为之前死在这儿的修士是夫妻俩关系挺好的朋友,就趁着不忙的时候来调查, 想着能帮帮忙。
    没想到这一帮忙,俩人就再也没回去。
    这俩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明面暗地的两份儿工作都没松懈,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傻儿子多存点钱,他俩能照看儿子到老也算知足了,但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便魂不知去向,尸沉冰冷江底。
    严律心里慢慢腾腾地泛起点儿不是滋味,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因为忙起来了还是频繁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原本麻木了的感情神经好像终于开始复建,稍微反应灵敏了一些,至少这会儿是知道难过了。
    那边儿薛清极却好像并没受到太多影响,平静地对徐盼娣道:“可还记得更多么?”
    徐盼娣点头,远处那个幻境中的她一直在水中徘徊,直到岸上的人离开,这才卯足了劲儿奔着沉入江底的夫妻俩冲去。
    因意念过强,这回她终于有了离开石雕周围的能力,一鼓作气地游过去,本来是拼了命想把俩人给送上岸,却根本无法触碰实体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被江水推走,才发现这夫妻俩已经死了。
    徐盼娣又惊又悲,十分难过,对着被水草缠住了的两具尸体鞠了鞠躬,这才慢慢又回去了石雕旁。
    经过这一次,徐盼娣终于悟出短时间内从求鲤江中脱身的方法,凭借本能寻找到自己生前留下气息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徐家通往二楼的那个墙壁,意动魂移,从墙壁中钻了出来。
    本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和赵红玫见面,却正好瞧见赵红玫二半夜的不睡觉,从房间走出来到徐老头徐老太房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站在门缝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里呼呼大睡的二人,直至天色微亮才又静静离开。
    徐盼娣隐隐猜到了母亲的想法,她有心阻止,但赵红玫却已经不是她能近身的了。她努力了一夜,发现自己精疲力尽魂体发虚,无法承受住天亮时光线的刺激,只能重新回到求鲤江底。
    眼瞧着回忆场景中徐盼娣每次尝试接近赵红玫,都会被她身上的孽气逼退,一次次借用转笔刀和墙壁留痕来出现在母亲面前,却都无法被母亲看到,反倒亲眼目睹了母亲吓死了来江边散步的徐老头,从母亲偶尔会消失不见推测她也没放过住在医院的徐老太,以及在江边抢走徐盼娣转笔刀的那几个同学。
    徐盼娣一天比一天虚弱,她在江中失神游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自己多少也有感觉这样下去或许会彻底消失,但对赵红玫的记挂却让她无法放心离开。
    混沌之际,江底的水溺子却忽然兴奋起来,江岸上传来新的声音,和以往的人都不相同。
    一道气流劈过,江面被劈开,徐盼娣被这带着灵力的气流掀翻,直接被击退了老远,混乱中瞧见一个提刀的人自江边踏水而来,踩在那些困扰徐盼娣的“水鬼”的头顶翻身而过,落在了露出来的石雕上。
    这人和江边的那群人一看就不寻常,或许和那天死在江畔的夫妻俩一样,都是“武侠剧里的大侠”,这样的大侠或许可以解决赵红玫的问题。
    幻境中的徐盼娣被江中燃起的灵火驱逐无法靠近,又口不能言,急得直哭。
    直到两侧奇怪的水墙再次倾覆而下,灵火熄灭,徐盼娣才猛地发出一声哭喊来。
    声音却并非来自口中,而像是发自灵体,这声音悲痛欲绝,虽不是口中喊出,却依旧被江中灵力敏感的人听到。
    幻境中徐盼娣魂魄的轮廓在这一声哭嚎过后更加模糊,最终沉入江底的更深处。
    眼前求鲤江的场景接连晃动,最终全如烟尘般消散,徐盼娣的回忆也戛然而止。
    但这已经足够了,后来的事情严律等人基本都已清楚,只是当回忆消散,所有人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神。
    这孩子生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死后竟然也被卷进并非她能做主的事情里。
    常说天道无情命运无理,但难免还是让人想像隋辨那样问一句“凭什么”。
    严律感到自己掌下赵红玫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这颤抖从看到幻境中徐盼娣一次次靠近她却一次次被逼退时就已开始,到现在都无法止住,她麻木的面孔上满是泪水。
    赵红玫痴痴地看着已经没有了幻境的远方,嘴中依旧嘟囔:“不可能的,都是假的。是这帮该死的没有死光,所以我妞妞才不出来的……肯定是我还没修成神仙,是我还没修成神仙……”
    “癫子。”严律骂了一句,语气却并不重,反倒带着悲悯,“这世上哪还有神仙,连魔都快没有啦,只剩下人和人自己造出的这些孽障在纠缠。修成神仙?问问这几个仙门出来的人,他们又有哪个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成神成仙的。就算是我,”他顿了顿,低声道,“也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妖而已,这也从不是上神的偏爱。”
    他这话出口,仙门几个小辈儿们的脸上都露出些许茫然,只有薛清极垂下眼来。
    他们尚且还能在幻境中见到过去的人和事儿,而严律在大雾中找他时,却连奔着他跑来的头七估计都没过完的狗都不大能看清了。
    薛清极正要在说话,就听严律又低头对赵红玫道:“哪儿冒出来个假神仙撺掇你两句你就信了?你得亏是个傻子,你要是个正常人,买三无保健品有你,被电信诈骗有你,上街买菜都被宰的都有你。”
    其余人:“……”
    “妖皇了解颇多,看来是踩坑无数得来的经验。”薛清极对他这说几句话就开始歪了的样子习以为常,又看向赵红玫,“你说的这些,都是那位‘神仙’教你的?”
    赵红玫木讷地点点头。
    “那他还说了别的没有?”隋辨急忙问道,“你再想想!”
    赵红玫这会儿见到了女儿,疯癫的症状缓和了不少,竟然真的配合起隋辨来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索,正要再回答,却猛地脸色一变,双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急喘着栽倒在地。
    其余人大惊,见伴随着她的变化,严律的面色也白了几分,按着赵红玫头顶的手不得不松开,神情中难掩疲惫。
    薛清极拽过他的手,用自己的灵力探了一瞬便冷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那边儿孙化玉也在赵红玫身边蹲下:“她体内的孽气都聚集在心脏,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我一个人控制不住,至少得让我爸过来才行——”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旁边黄德柱等人也叫了起来,扭头一看,徐盼娣的魂儿更虚了,她捂着嘴,口中竟然慢慢吐出浑浊的液体来,舌头伸出,只见上边儿的符文似乎是在腐蚀她的舌头。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董鹿也彻底没了办法,竟然问道,“孙化玉,你能给魂儿治病吗?”
    栽倒在地的赵红玫听懂了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她失去了严律的灵力,只有眼皮上还点着薛清极的血,勉强能看到一点轮廓,却无法辨认女儿的状况,不由“啊啊”叫起来。
    她的脸在地上蹭得满是灰尘,却还伸手朝着女儿的方向挥动,想要触碰徐盼娣。
    但徐盼娣哪儿能受得了她身上的孽气,登时跪倒在地,捂着头浑身发抖。
    “你不能碰她!”隋辨急忙挡在她面前道,“她能撑到现在已不容易,得离开投胎才是正道。否则要么魂飞魄散再也没有来世,要么就被孽灵分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她现在是记挂你,所以才一直不肯离开。”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还是兀自朝女儿的方向伸手,去抓那一坨虚空。
    “真是倒霉,”严律叹了口气,“你娘儿俩也倒霉,我也倒霉,回头出门各自翻翻黄历。”
    说完,将手从薛清极手中抽搐,重新点着了根烟,侧头对薛清极道:“行了,急什么,我又死不了。”
    薛清极感觉掌中的温热腕子抽离而去,只剩下他空虚的五指缓慢收拢。他慢慢放下攥紧的五指,冷眼瞧着严律又走过去在赵红玫身边一屁股坐下,也不管地上的泥灰把他裤子造得埋了咕汰,抬手又罩在了赵红玫的头顶。
    “再多看两眼你女儿,”严律咬着烟,眼睛被烟气熏得半眯起来,含糊道,“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你既然是想她好的,难道还忍心再看她继续这样?”
    赵红玫的视线再次清晰,不远处徐盼娣整个身体蜷缩在地上,眼神恍惚地打着摆子,口中不断流出奇怪的液体,全靠董鹿眼疾手快地又燃了一道符来缓解魂魄虚弱的痛苦。
    赵红玫愣住了,嘴里叫了几声“妞妞”,伸出去的手无力地搭在地上。孙化玉赶紧上前再次施针,但他能做的早已做过,此时也不过是做最后的努力而已。
    “不对,骗我,你们骗我!”赵红玫吼道,“让神仙来,神仙会帮我!”
    她一激动,孙化玉的针就更落不下去,连严律都皱起眉头。慌乱间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成神成仙,意味着在俗世再也无牵无挂。你既因牵挂而起了成仙之意,又怎么可能如愿。”
    剑修背着一只手,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他竟然还能带出一些笑意来。
    这话说的不错,修士们修行的首要就是修掉七情六欲,严律心中刚有了点儿赞同,就见薛清极竟然在赵红玫身边儿蹲了下来。
    虽然出身卑微,但薛清极自打上了仙门首峰,就极快地掌握了装逼的技巧。他一贯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讲究个到哪儿都端着,极少会有这样不顾形象蹲着跟人讲话的时候。
    不等严律稀奇,薛清极就已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俯身在赵红玫耳边道:“但也许还有办法留住她。”
    严律一愣。
    “那位‘神仙’怎么同你说的我并不清楚,但他有一点没说错,就是你二人可以一同活着。”薛清极笑道,“你用属于孽灵的那部分将她的魂儿吃了,她便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们一同成为怪物,再也不会分开。”
    严律反应过来,怒道:“你少说疯话!”
    薛清极瞥他一眼,眼梢中带着的癫劲儿竟连赵红玫都略逊一筹,他没管严律,继续道:“放她转世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再受轮回之苦,重走一遍这没滋没味的人世,且转世后是不会再记得前世的,她会忘了你,你独个儿活得久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她与你一起,陪着你,你已被寄生至此,再努努力,或许还真能得到与修士们差不多的寿命,怎么不算和她一起长生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说的很清晰,其余小辈儿们都听傻了,孙化玉手里的针掉在地上,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严律从震惊中回神,他隐约察觉到薛清极似乎并不单只是在同赵红玫说话,反倒是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疑惑。
    他真的在疑惑赵红玫为什么不这么做。
    在一圈人愣怔的时候,忽听严律一声大骂:“闭上你那破嘴!”、
    随即便见到妖皇大人在地上一骨碌,手还不忘搭在赵红玫头上,但脚却已飞了起来,直接踹在薛清极的小腿上,顿时把后者的平衡给踹破,薛清极趔趄了一下,也坐在了地上。
    严律一手指着他鼻子道:“你的疯病我回头再治!”
    紧接着低下头,对赵红玫道,“你听好了,你闺女再这么下去就得魂魄受损了,转世必定是要吃苦的。或是命途多舛或是身残体弱,我见过这样的人,多看他一秒都觉得煎熬,但那不是你强留她在你身边的理由。此生虽苦,却仍有来世希望,不该为了你的私欲而被捆绑,你明白吗?”
    赵红玫眼神恍惚,五指在地上抠出一条深深的长痕。
    薛清极坐在地上也不站起,只淡淡看着严律:“你并不懂她,这些事应交给她做选择。”
    “你懂?你俩一精神病院放出来的啊?!”严律用眼神挖了他一眼,“我看你就适合去做传销,坑人玩意儿!”
    这俩人忽然就吵了起来,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绕得人听不太懂。
    这一路上过来,隋辨等人还是不大能搞明白薛清极和严律的关系,只觉得这俩人上一秒还能一道砍人,下一秒砍完人就对砍起来了,哪怕是隋辨这样没多少阅历的都能看得出,其实这两人骨子里并不是同路的,三观不大相同,似乎连对世界的理解也不一样,却偏偏凑在了一起,千年前的缘竟然续到了现在。
    隋辨小心翼翼道:“那啥,我说一句啊……我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问题,但我寻思,我要的是对我重要的人的完整整体,只剩个魂儿被自己吞噬,那这个人还是本人吗?”
    旁边儿几个小辈儿纷纷附和,并向赵红玫解释为什么他们希望徐盼娣能尽快离开。而徐盼娣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应,她过于虚弱,趴在地上连维持现状都有些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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