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咬上一根烟,慢慢道:“虽然脑袋染得花里胡哨,但那小孩儿是个实心眼儿的……或许未必是我们猜的那样。”
    “即便真的是,那也不能怎么样。”薛清极眸中冷厉之意闪过,“或许残忍,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要面对残忍的时候呢?你不该心软,路从来都是人自己选的,怜悯并不值钱,别忘了,一粒上乘的快活丸要死多少更可怜的性命。”
    千年前仙门妖族两道都常说妖皇杀伐果断,但严律时不时觉得,薛清极才更担得起这四个字儿。
    杀伐就不提了,薛清极的果断,是建立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基础上。
    知道填了境外境会发生什么,但还是伸进半个身体。
    提剑孤身杀进翅族盘踞的洞穴,得来了个“杀孽重”的评语。
    千年前明知会被诟病,也依旧斩杀使用淬魂成瘾没有人性了的同道同门,被悲痛欲绝的死者亲眷朋友唾骂也没有动摇。
    明知自己或许一生都无法飞升修出个结果,但依旧不肯放弃。
    严律看了他一会儿,无奈笑了笑:“这些话,也只有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才没法儿反驳了。我最近发现,你其实比我心性坚定得多,难道没有让你没法做选择的事儿吗?”
    “你千年不染孽气,倒来说我心性坚定?”薛清极稀奇,继而垂眸道,“我说过了,谁都有要面对‘残忍’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一生基本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有过半分后悔犹疑,做了就做了,后果也一并承担,只有爱上严律这件事他改变不了,哪怕是后果都不知道要如何承担。
    天道公平,他跨过了一道道的“残忍”,以为这些都已足够,却没想到真正的“残忍”是无解的,比如严律。
    所有人都不可免俗地要面对属于自己的那道真正的“残忍”。
    严律心里清楚,顿了顿,低声道:“但你还是要硬跨过去这道坎儿。”
    “是。”薛清极抬眼看他,“无论后果如何,我选择跨过去,哪怕是中途死伤也不后悔。”
    他生性就是这么个脾气,这段时间稍微收敛,一句话的功夫竟然又暴露出来。
    严律心中甜苦交加,酿了满满一肚子的恋爱苦恼,只是这苦恼比旁人都要沉甸甸。
    “行了,”严律咬着烟,给薛清极整理了一下衣领,“别搁这儿点我了,知道你什么意思。”
    薛清极笑了笑,侧过头凑近严律,等严律取下烟来吻他。
    他身形颀长匀称,被严律这件儿紧身的黑色高领线衣裹着,脖颈上的红痕没被完全遮挡,显出一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严律明知道他是故意,但也还是没忍住拿掉烟亲了他一口。
    “你去医院,”薛清极顺势搂住他的腰,低声道,“不如多查一查赤尾最近的动向。”
    严律顿了顿。
    薛清极看着他,迟疑几秒,还是低声道:“妖皇,并非所有妖都能和你一样。”
    “这茬儿你早想说了吧?”严律掀起眼皮看他。
    薛清极:“昨天车上你和我说起与翅族那个找死的妖对峙时的事情,我便察觉到了。仔细想想,对赤尾族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有一个只是在熬时间的女儿更痛苦的事情?药摆在面前,想不碰实在太难。你若真放心赤尾,老棉当时拉回来为何不放在赤尾的医院?”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但牵扯妖,尤其是你周围的……”
    严律抹了把脸,眸光发狠:“我知道,这些事情当年在弥弥山就已经遇到过了。”
    “你也说了,一切都是推测。”薛清极道。
    严律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安慰,不由笑了笑:“怎么回事儿?我的小仙童真是成熟了,不来我这儿挑拨我和身边儿妖感情了?”
    “要是以前我或许会兴致勃勃地同你说这些,但现在还是算了。”薛清极轻声道,“我已经够让你为难的了,别的就都算了吧。”
    严律愣了下,并没有说话,只抬手把他差点儿忘带的手机放进他兜里。
    随后狠狠地楼了他一下。
    “就算真让我为难过,”严律说,“也只那么一瞬间而已,剩下的,都只是心满意足。”
    俩人收拾妥当,急匆匆出门。
    肖点星虽然是个富二代,精力却都用来学御剑了,家里人到现在都不放心他自个儿开车,因此从仙门来的时候是隋辨开车带着两人过来的,所以这会儿也很自觉地要开车带仨人一道去肖家的别墅。
    严律则自己开车赶去雪花在的医院,几人前后脚地下楼,肖点星正在兴头上,第一个冲出楼栋。
    薛清极边查看手机边朝楼下走,忽然感觉身边儿凑过来个人,一扭头就瞧见隋辨那双消肿到一半儿的眼竟然又带了点儿泪花,登时噎了下:“我只是走路,怎么了,踩你泪腺上了么?”
    “年儿,”隋辨很感慨,“你现在都会说‘泪腺’这么专业的词儿了!你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出土文物了!”
    刷短视频受教良多的薛清极:“……”
    薛清极拿出自己千年来仅有的一丁点耐心:“你要是没事,我可以切开你的头,看看泪腺到底在什么地方。”
    隋辨的脑袋摇起来,隔了一秒才说:“昨天老太太说,你寿数……我想起来之前在山神庙里山怪说的话了,是真的吗?”
    他眼巴巴地看着薛清极,也像是在看着薛小年,好像在等一个医生给出的最终结果。
    薛清极愣了下,董四喜虽然年迈,但毕竟是仙门出身,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儿让她看出了自己身体和魂魄之间的问题。
    那边儿隋辨见他不回答,又紧张地问了句:“是真的吗?”
    薛清极回过神儿,只笑了笑。
    这一笑里的意思十分模糊,但隋辨好像理解了。
    一种当头一棒的感觉传来,隋辨忽然发现,薛小年死的时候他帮不上忙,而薛清极要死,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俩人从穿开裆裤开始就被一道养在仙门,即便现在穿开裆裤的那个拍拍屁股起来把裤子缝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隋辨依旧觉得这是自己好哥们儿。
    他说不出话,却见薛清极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前,示意他噤声。
    薛清极轻声道:“正好,说到这个,我也有想让你帮忙的事情。”
    隋辨一愣,眼中顿时生出许多光彩:“好!你说!哪怕是你撒尿我和泥我都接受!”
    “……”薛清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倒也没有沉重到这个份上,你还记得上次我和你提起过,我在山怪记忆中看到了它做过的许多事情么?”
    隋辨刚要点头,楼道口传来脚步声,薛清极便不再说话,只对他笑了笑,抬脚朝楼下走去。
    严律的车就停在附近,他自己都启动车了还没见到薛清极和隋辨出来,才掉头回来找两人。
    见两人不像有事儿,严律嘱咐了两句,又看着薛清极道:“有事儿别冲动,先回来再说。”
    “知道,”薛清极笑了,“我什么时候冲动过?”
    严律将信将疑地开车走了,肖点星也迫不及待,催促着隋辨开车,奔着他家的别墅开去。
    *
    错开了上班高峰期,严律一路顺畅地开到医院。
    他早几年三五不时就会来医院看看,帮邹雪花稳定情况,因此也不需要问路,径直坐一处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电梯直接上到住院部顶层。
    这一层基本都住的是妖,邹雪花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的那间,采光好,春天时能看到医院后头大片的花树。
    严律进了医院就没再抽烟,站在病房门口后轻轻敲了两下门,里头传来一声有点儿虚弱的“请进”。
    推门进去,病床上正在看书的邹雪花抬起头,脸色蜡黄,脸颊消瘦,显得双眼更大,头发竟然也比上次见面时稀疏许多。
    看到严律,邹雪花双眼一亮,急忙拍拍床:“严哥!你怎么来了,我好久没见你啦!”
    这小姑娘算是严律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活泼,爱笑爱跳,严律虽不太能急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但赤尾的相貌都不会太差,所以应该也是漂亮的。
    面前这年轻的面孔依旧漂亮,却已看得出憔悴虚弱,暮气沉沉。
    严律压下心里的不忍和惋惜,笑了笑,走过去道:“我空手来的。”
    “看病还空手来?”邹雪花故作生气,“那你下次可要双倍补回来,不然我就要大胡一天三顿地烦你。”
    床边摆着张方便拉动的小沙发,这是邹兴发和胡旭杰来时常坐的,一有时间,这两个邹雪花生命里最要紧的妖就会坐在这里成宿地陪她。
    “最近怎么样?”严律坐在小沙发上,抬手抚了下邹雪花的额头,灵力急速扫过她体内,就好像进了六七点的主干道,拥堵难行,灵力根本推不进去。
    这已经算是到了最后的阶段了,严律甚至不敢想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每次发病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邹雪花毫不反抗,任由严律检查,等他收回手才道:“你觉得呢?”
    “还行。”严律含糊道。
    邹雪花笑起来:“严哥,大胡说得对,你真的不会撒谎。”
    严律没有说话,不知道能说点儿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接口:“下次发病喊我。”
    “不用啦,你过来也是耗损灵力帮我疏导一下扭曲的经脉,大胡现在也能做的。”邹雪花竟然反过来安慰,“我从小就用你找的那些珍奇药材稀罕灵物,你已经尽力了,我这样儿,也不能怪谁,纯属倒霉,但天底下倒霉的人和妖太多了,我又不算是特别倒霉的了。”
    她从床头扒拉了一个橘子给严律,严律攥紧的拳头也终于有了个能缓解的动作,开始剥橘子皮,尽管他根本尝不出味道,也还是硬塞了一瓣进嘴里。
    邹雪花见他肯吃东西,高兴不少,叽叽喳喳道:“我妈虽然走得早,但我知道她很爱我,我爸为了我东奔西走地找治疗方法,我还有个不大聪明但什么都听我的男朋友,我还能劳驾妖皇来给我治疗帮我找药材,得了这么个先天的病,都说我活不了几年,但你看我现在还喘着气儿呢,这世上倒霉的妖里我难道不是最走运的?”
    “或许吧,我不知道,”严律看着她说,“但我知道大胡一定是最走运的,也就是你眼神儿不好使,才看得上他。”
    邹雪花被他逗乐了,笑了几声就开始咳嗽,咳得身体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严律抬手点在她眉心,又灌了些灵力进去。
    邹兴发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妻子生下邹雪花后没多久就因病离世,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丈夫照顾好这孩子,邹兴发能从丧气的打击中重新振作,也是因为嗷嗷待哺的邹雪花。
    没想到邹雪花是个天生短命的,为了这个女儿,邹兴发想了所有办法,就为了能让邹雪花再多活几年。
    严律知道这茬后,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少药材和灵物过来,后来更是直接用强悍的灵力帮着捋顺扭曲的灵脉经络,但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拖到现在,也终于要到头了。
    邹雪花的神色很平静,依旧是笑笑的模样,合上书本对严律道:“严哥,我感觉就是这两天了。”
    “别扯,”严律说,“大上午说晦气的不吉利。”
    邹雪花:“您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个了?”
    严律有点儿尴尬:“今天仙门一个姓肖的小孩儿说的,他爸跟他这么说的。”
    “肖?”邹雪花问,“是肖氏的孩子?”
    严律一愣:“你知道?”
    “知道,但不熟,”邹雪花想了想,“我爸怕我无聊,跟我唠嗑的时候提过几次,肖氏的家主肖暨跟我们家有些交际,好像是他身体不行,定期过来要一些我们族内秘制的丹药来缓解病痛。”
    严律皱起眉,看来青娅查到的是真的。
    肖家竟然早就和赤尾有联系。
    这两边儿一个是炼丹起家,家里有一个规模颇大的丹场,另一个虽然并非专攻这块儿,但却也有相关的秘术能力。
    这很难不让严律多想。
    严律沉声问:“这事儿大胡知道吗?”
    邹雪花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大胡除了陪我,族里的事情都不关心。他小时候因为是混种,老遭族里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同族欺负,所以跟族里不亲近,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只聊别的,他不问族里的事情,我也不问他出活儿啊之类的事儿。”
    严律心里稍微松了些,胡旭杰至少不是知情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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