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绪宁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只灌满墨汁的玻璃瓶中。
    眼前只有黑色。
    脑袋也晕乎乎的。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早已发麻的左腿,小心翼翼整理起蓬松的裙摆。
    阮家小姐身材娇小,造型师特意为她准备了一条短款礼服裙作为婚宴敬酒服,眼下,倒是方便曲身于衣柜里。
    周遭安静。
    很快,她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
    有人进了屋。
    脚步声由远及近,途中几度停顿——应该是在找寻新娘子的身影。
    阮绪宁无法根据脚步声分辨来者是谁,但还是飞快确认了答案:新婚之夜,堂而皇之出现在婚房里的家伙,除了新郎贺敬珩,还能有谁?
    屏住的那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去,衣柜移门便被那个男人推至一侧,因为力道太大,滑槽猝不及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惹得她打了个冷颤。
    衣帽间里的灯都亮着。
    算不上宽敞的衣柜下层瞬间灌入光线。
    对于长时间待在暗处的阮绪宁而言,即便是柔和的暖黄色,也依然无比刺眼。
    她下意识蹙眉。
    见此情景,贺敬珩不动声色往前迈了一步,单手撑住衣柜隔板,用身体挡住了光线。
    随即,略显沙哑的男声凉凉响起:“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阮绪宁不吭声。
    想想又觉得这样对待朋友很不礼貌,便仰起脸动了动唇……
    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所幸,视线是落在了贺敬珩身上:他好整似暇地站在那儿,高定西装被随意搭在肩头,原本板板正正束在领口的领带也不知所踪,裁剪修身的黑色衬衫描画着肌肉匀称、充满力量感的上身轮廓,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
    背光缘故,男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全都笼在阴影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黑,无端滋生出几分陌生感。
    陌生感?
    不应该的呀。
    自学生时代相识至今,整整十个年头,她和贺敬珩之间是不应该有陌生感的。
    如果非要说有……
    阮绪宁看向那件男士西装外套胸前,印有“新郎”两个烫金字的胸花早已被挤压变形。
    一段由双方家长极力促成、她不得不接受的婚姻关系——这便是陌生感的源头了。
    许久没能等到答案的贺敬珩率先打破沉默。
    他“喂”了一声,拽回新娘子飞走的神魂:“我在问你话呢,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先回来休息吗?为什么躲进衣柜里?”
    许是招待宾客一整日着实疲惫,男人微微下垂的眼尾淀着一丝懒倦,想要早点结束这一场计划之外的闹剧。
    说话间,他伸出手,想扶新婚妻子从狭小的空间里出来,后者却不领情。
    阮绪宁继续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弹。
    也没有回话。
    逐渐失去耐心的贺敬珩眼皮一掀,替她给出答案:“……怕我?”
    多少有点。
    贺家继承人“威名”在外,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因为害怕躲进衣柜……
    而柜子里充盈的檀木香味又实在安神,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阮绪宁斟酌着如何回答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滑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敬珩虽没有催促,可他人往那儿一站,就是压迫感的具象化。
    再不回答,就是默认。
    苦思无果,阮绪宁只得说出另一桩烦心事:“怕蛇。”
    似是怕对方不信,接着补充:“周岑说,你养了一条蛇。”
    阮绪宁提及共同好友的名字,贺敬珩并不意外,本来嘛,这些年他们之间能有交集,都因为周岑的存在。
    他点点头:“哦,是怕蛇。”
    复又自言自语般强调:“不是怕我。”
    在省城洛州,人人皆知控股锋源集团的贺家权势显赫,阮家也小有来头,即便这场商业联姻敲定匆忙,新郎和新娘在婚宴上的表现也极其疏离,可豪门婚宴该有的排场半点不含糊,直到此刻,阮绪宁紧绷的神经也没能松弛下来。
    她不知如何接话,眨了眨眼尾泛红的双眸。
    无辜的模样,是滋养“恶”的沃土。
    回忆起昔日恩怨,贺敬珩勾起唇角:“那你知不知道,蛇最喜欢待在阴暗、潮湿又隐蔽的地方,比如……”
    故意拖长的尾音昭然着一点坏心思。
    紧接三个字:“衣柜里。”
    话音刚落,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愕然瞪大眼睛。
    身体本能先于大脑思考,她着急忙慌起身钻出衣柜,却被坠在腰后的薄纱拖尾绊了一跤,直挺挺扑向前方。
    没想到小姑娘这么不经吓,贺敬珩面色一僵,来不及悔过,条件反射般抬手将人护住。
    温香软玉抱满怀。
    状况完全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阮绪宁贴着男人紧实的胸膛,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
    贺敬珩还算清醒。
    见她站稳身子,便绅士地将手臂抽离,解释起先前的玩笑话:“怕什么,又没养在这里。”
    阮绪宁“哦”了声,低头整理裙摆,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别扭。
    并非是因为肢体接触而别扭。
    说起来,他们今天还在众宾客的注视下并肩走完红毯,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接吻——虽然是错位表演,但一而再、再而三模糊掉“普通朋友”的边界线,已然让阮绪宁对贺敬珩的碰触不再排斥。
    她只是还没能释然: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经过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仪式,怎么就变成了需要携手度过漫长一生的合法夫妻?
    想到“合法夫妻”这个称呼,阮绪宁猛地抬起脸:“那个,贺敬珩,我……我们,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吗?”
    头顶射灯幽幽投下光影。
    她的影子模糊一团,如同此刻被某件事搅乱的心情。
    “不然呢?”贺敬珩淡然耸肩,“老爷子给我们置办的婚房啊,就算你不喜欢,也先凑合着住段时间吧,应付一下家里人,回头再换地方。”
    贺家如今的话事人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贺名奎,贺老爷子看不惯独子贺礼文的行事作风,一心想让孙子贺敬珩早日继承家业,不仅给他张罗了一门好亲事,更是豪掷千金,在城北茂华公馆为小夫妻置办了一幢独栋别墅作为新婚礼物。
    阮绪宁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瞄了眼主卧里那张巴洛克风格的双人床,抿了下唇:“我的意思是,这里就一张床,我和你……嗯,要怎么睡呢?”
    贺敬珩这才明白过来女孩的顾虑、或者说试探,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睡这儿就行。”
    他冲衣帽间里的三人座沙发抬了抬下巴。
    那点空间对于身材高大的男人来说略显拥挤,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贺名奎将身边人留在茂华公馆照顾小夫妻起居,如果他们新婚第一夜就“分房”,指不定会有风言风语传进老爷子的耳朵里。
    作为继承人的贺敬珩,肯定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麻烦。
    但他仍决定尊重新婚妻子的意愿。
    事实上,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阮绪宁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如果贺敬珩真要说“一起睡”,她也不会提出异议。
    眼下得知对方的态度,意外之余,竟还觉得一点儿抱歉。
    她犹豫道:“还是我睡衣帽间吧。”
    贺敬珩轻嗤,并不受用这份“谦让”。
    女孩脚下那团灰黑色的影子,更加不真实了。
    贺敬珩浅浅打了个呵欠,直接将外套丢到沙发上占据主导权,抬手去解衬衫纽扣:“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你赶紧洗漱,乖乖去床上睡觉,我一会儿还要用浴室。”
    解开第二粒纽扣后,男人的锁骨清晰可见。
    边界线再度变得虚幻。
    生怕那家伙继续当着自己的面宽衣解带,阮绪宁迅速低下头,甚至来不及应和一句,快步逃离衣帽间。
    *
    这些年养尊处优,贺敬珩早已忘了睡沙发的滋味。
    即便用料是价格不菲的头层牛皮,沙发终究是沙发。
    让他烦闷。
    曲折长腿,将手臂枕在脑后,他一边听着主卧里的动静,一边摸出手机。
    没有大肆宣传,朋友圈里知道贺家少爷今天结婚的人依旧不少,未读消息的红点积攒到一百加,并且仍有不断增加的趋势。
    贺敬珩略显厌烦地用指尖轻划着屏幕,最后,点开了和几个公子哥朋友的闲聊群,问他们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不离手的刘公子几乎是秒回:花园。
    贺敬珩:抽烟?
    刘绍宴:嗯。
    贺敬珩:周岑呢?
    刘绍宴:一起的。
    贺敬珩:等着,我下楼找你们。
    艾荣也冒了泡:不是,这新婚第一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珩哥你不陪着新娘子,跑出来找我们几个伴郎是哪门子道理?不怕小嫂子独守空房伤心难过吗?
    紧接着是程知凡:老爷子要是知道你冷落人家小姑娘,明天恐怕又得找你谈心。
    贺敬珩:我不过是下楼抽根烟,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般说辞,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系列阴阳怪气的语气词和表情包。
    若是往昔,艾荣一行断然是不敢拿贺敬珩打趣的,但今晚不同,被迫失去了“闹洞房”的乐趣,他们也只能在口舌上揶揄好友几句。
    贺敬珩懒得解释,等了好一会儿功夫,仍不见周岑吱声,他不禁眯起眼睛,开始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叫对方误会了什么。
    单独点开与周岑的对话框,敲下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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