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瑟静静看着他,目光如无波古井。
    李举人一直得不到回应,笑容变得讪讪。
    虽然这次乡试他幸运地提前准备过好几道大差不差的题,超常发挥,得了个辽州第三的经魁。但面对解元,他依旧心里犯怵。
    毕竟经魁已经是他在运气加持下的最好结果了,杜云瑟的解元,他根本不敢肖想。
    想到这是自己家办的宴会,李举人重新定下心来,语气却收敛了一些。
    “贤弟怎么说?要不要今夜留下来与愚兄一叙?”
    王引智有些后悔今日上门请杜云瑟陪自己来这里,咬了下牙,准备出头岔开话题。
    不等他开口,杜云瑟突然抬手,拔出了李举人腰上装饰用的文人剑。
    剑未开刃,依旧闪过寒光,金玉鸣击般的出鞘声让席间陡然一静。
    李举人脸上的肉抖了抖,酒醒大半,连日得意忘形的心终于紧了起来。
    “贤、贤弟好好的,何必动这不祥之物?”
    杜云瑟目光扫过剑身,“一柄永远不会开刃的剑,何来不祥?”
    他眉眼微抬,鸦羽般的眼睫一扫,闪过凌厉的光芒。
    剑芒亮起,转眼落下。
    哗啦一声,随着李举人的尖叫,他宽大冗长的衣袖被齐齐砍断,杜云瑟竟用一把未开刃的钝剑,生生劈开了绸缎。
    李举人胳膊发麻,明明没有受一点皮肉伤,可他总觉得,自己的胳膊也被一起砍下了。
    这哪里是个书生?这怎么可能是书生!
    “鸿雁自有贞洁,不与莺燕为伍。今日席上诸人见证,我与你割袖断义。日后再有人做此等言行,下场便犹如此袖。”
    杜云瑟用剑尖挑起砍断的布料,待席上之人看过,连同剑身一起丢回李举人身上。
    他挥袖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王引智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敢和稀泥劝拦。
    两人走出李府大门,王引智后退半步,拱手道歉。
    “贤弟今日因我受这无妄之气,实在叫我惭愧。”
    如果不是他没有底气,专程上门请杜云瑟同行,杜云瑟今日原本不会来。
    杜云瑟淡淡摇头。
    “错不在你,在李睿聪。趁这次机会让蠢蠢欲动者认清现实也好,免得日后闹到华年面前,惹他不高兴。”
    提起秋华年,杜云瑟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了,就像从云上回到了人间。
    王引智喟叹,“贤弟如此年轻有为,还能不忘本心,实在叫我佩服。”
    “好在这次席上,我与同知大人家的大公子说好了,给他家明年打算考童生的小少爷做几个月先生,一月六两银子,总不算白来。”
    杜云瑟点头,“恭喜王兄。”
    王引智笑了,“有了进项,我总算安心了。回头接家人来襄平府,安顿好了请你们小酌几杯。”
    ……
    杜云瑟在本次乡试经魁李睿聪家宴上的惊人之举,过了两三天才传入秋华年耳中。
    还是他去秋记六陈铺子巡看,听买东西的顾客议论的。
    那日宴会邀请了诸多宾客,事情涉及解元和经魁,又有世人最爱听的爱恨情仇纠葛,流传得很广。
    民间百姓普遍嫉恶如仇,不齿李睿聪这样的一朝中举就言行大变的负心人,为杜云瑟叫好。
    士人中却有不一样的声音。
    一些发迹后如李睿聪一样撇开发妻,另寻可意人的,觉得杜云瑟连同自己一起骂了进去,心中不忿;一些自认为擅长权衡周旋、深谙为官之道的,觉得杜云瑟年轻气盛,过于清高和冲动。
    “好歹是同乡同榜,何必这样当众闹僵?就他不忘本心、爱重夫郎不成?”
    “年少有才,就是容易清高。自古男子纳妾天经地义,他现在是还年轻,和夫郎正热络着,过个几年就明白了。”
    “官场可不是一个人能闯荡的,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同乡举子,日后有这位杜解元后悔的。”
    ……
    随后几天,有好事者找了个机会,问秋华年怎么看这些说法。
    秋华年笑了笑,看向他的腰间。
    “你怎么没配把剑呢?准备得不够啊。”
    对方明白过来,脸上满是羞恼之色,搪塞了几句便匆忙离开了。
    很快,府城里就流传开了秋乡君和杜解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样的“不合时宜”、“以武服人”的说法。
    秋华年背地里对杜云瑟叫委屈。
    “他们太冤枉我了,我哪有那个力气?”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连张纸都砍不开的。”
    杜云瑟好笑地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我们华哥儿是最温柔讲理的,都是外面的人胡说。”
    “温柔讲理”的秋乡君满意点头。
    “下次我要把十六送的伏暑剑带在身上,力气不够宝剑来凑,他们不带,我自己准备。”
    秋华年到底是没等到用得上伏暑剑的机会。
    因为隔日圣旨就到了襄平府。
    辽州乡试的结果被快马加急送入京中,再次核对后,全榜举人都迎来了正式的嘉赏。
    按照定例,所有举人都有一卷黑牛角轴的圣旨,一身玄色蓝领孔雀绣纹举人袍,十五亩赏田,再免五十亩地赋税。
    但到了杜云瑟身上,这赏赐尤为不同。
    不但单独另赏了十五亩田,还不像其他举人那样在祖籍赏田,而是赏在了地价尤贵的京郊。
    甚至连圣旨的卷轴都比普通举人高一档,用的是贴金轴的。
    送到杜家的圣旨,不只有杜云瑟的,还有一道给秋华年。
    秋华年辛苦两年终于完成的棉花种植农书,已经呈交上去了,元化帝翻阅之后,颇为喜欢,己命令工部与太子共同研究,明年在裕朝各地试种推行。
    秋华年的爵位没有升,但得了一大堆珍宝赏赐,还多了个封号。
    ——齐黍。
    原本他只是个普通的乡君,现在却可以被称为齐黍乡君了。
    不仅本身地位比无封号的乡君高出一等,也可以从中看出圣眷之隆。
    这两道旨意传来后,襄平府士人们终于记起来杜云瑟的不同。
    他尚是秀才时,就能奉旨查抄钦差府,刚中举人,又得了独一无二的待遇。
    再加上一位擅长农事,颇得圣眷,从乡野草民升至乡君的夫郎。
    杜云瑟和他们走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路子。
    那是他们想走也走不了的路。
    杜云瑟自然不必非要与他们这些人“合群”,相反,日后得是他们巴结仰仗杜云瑟这位同榜同乡。
    之前那些高谈阔论、评头论足的人,已经隐隐有些后悔,期望自己的话还没传入杜云瑟和秋华年耳中。
    千里之外的京城。
    文晖阳府已被封了一年有余,才一进的小院在偌大的皇城中毫不起眼,守卫的兵丁们百无聊赖地站着。
    正房窗下,留着美髯的大儒文晖阳正在专心致志研修史书。
    他被关了一年多时间,不仅没有缺衣少食,吃住甚至比以前在外游历时好得多,脸色都圆润了点。
    除此之外,一整套的历朝编史也快要修完了。
    简直能说是因祸得福。
    不过也只有文晖阳的心境才能做到如此。
    换成大多数人,被皇帝大发雷霆降罪软禁后,能咽得下饭都算心态好的,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修书。
    文晖阳在纸张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笔架上,悠闲地整理好桌案,拿出一本齐民书坊出的书读。
    照顾他的小厮如是哼着浅浅的小调进来倒茶。
    文晖阳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问,“你近日心情不错?”
    如是一笑,“当初先生说,等云瑟公子进京赴会试和殿试,离咱们出去的日子就不远了。”
    “现在云瑟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了,咱们岂不是也快要出去了。”
    文晖阳哂笑,“原来是小儿思世。”
    如是不服气道,“难道您就不想出去,不想早点见到云瑟公子和齐黍乡君吗?”
    文晖阳捋着胡须,“我是想吃东市那家羊肉烧饼了,但愿云瑟早日考来吧。”
    他顿了顿,询问如是。
    “自古师徒如父子,到时候我见齐黍乡君,该备个什么礼?”
    如是诚恳回答,“先生,您除了写幅字,什么都送不起。”
    ……
    转眼就到了生辰宴和中举宴的前夕,杜云瑟带秋华年出门,说要给他看新做的衣服。
    “怎么你都知道新衣服的样子,就瞒着我?”秋华年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杜云瑟牵着他的手笑道,“已经到了,华哥儿看看便明白了。”
    他们来到的并不是绣楼或成衣铺子,而是一座离家不远的单独院落。
    秋华年踏入门槛,愣了一下。
    这院子只有一进,入目所及之处,竟挂满了红绸,处处张贴着红色的喜字。
    他心跳加快了几分,大脑一瞬间出现空白。
    “这?”
    “华哥儿随我来。”
    杜云瑟合上院门,牵着秋华年一步步走过正中央挂着红绸的道路,来到正房。
    秋日温暖和煦的阳光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微风,吹起片片红色,迷了秋华年的眼睛。
    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也是喜庆而精致的布置,里间的衣架上,静静挂着一套翡红色的乡君规格的婚服。
    凤冠霞帔,一应俱全。
    秋华年眨着眼,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说是办生辰宴,其实是——”
    “是办我们的婚宴。”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一直走到婚服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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