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后两日,早朝之上,新科状元率众进士在承天殿上表谢恩。
    杜云瑟的谢恩表写得文采斐然、情真意切,其中提到的父母之恩、师生之情更是让人动容。
    元化帝读罢后,主动问起了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杜云瑟借此为恩师求情,请元化帝解了文晖阳的禁足。
    元化帝再次赞扬杜云瑟“纯孝”,当场下旨命文晖阳重任侍讲学士。
    文晖阳是当今天下最有名望的大儒,门生和故交遍地,又曾做过太子的老师,他重回朝中,对太子来说是个好消息。
    一直致力于拉拢读书人的晋王有些不忿,却无法阻挠。
    这是一身六首的新科状元郎在谢恩时提的请求,求情对象是大儒文晖阳,打的还是“孝”的名义,任何人提出异议,都会被天下学子的唾沫渣子喷死。
    站在文官前列的阁老毕咏时不动声色,任周围人如何悄悄打量,都没有露出半分情绪。
    毕咏时是宫中文妃的父亲,二皇子的外祖父,身为两朝老臣,他在当初元化帝争夺皇位时出了许多力气,如今算是朝堂上文臣之首。
    随着杜云瑟不可阻挡地以连中六元的姿态迈入朝堂,文晖阳也被解除禁足,重回翰林院,许多朝臣敏锐地意识到,一场全新的浩大的纷争即将在京中上演。
    ……
    裕朝祭文庙的仪式是允许围观的,秋华年前一天就和杜云瑟说好了,早上吃过饭就提前到了文庙。
    文庙是祭奠先圣孔夫子的庙宇,各府各县都有设立,京城的文庙尤为巍峨宽阔,位于北城的国子监隔壁,占地足有三十亩,它们所在的坊被叫做崇教坊。
    古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文庙的香火向来旺盛,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香客来替丈夫或家中子侄祈祷。
    今天三百新科进士要在文庙行释菜礼,数不清的人来围观蹭喜气。
    秋华年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被迎入庙中,还有人专门上了茶水点心,请他休息片刻。
    文庙占地宽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和围绕花园而建的亭台楼阁,秋华年被安排在碑廊附近的一间厢房里。
    距离新科进士们从皇城来到文庙还需要一阵子时间,秋华年不急着去前头行释菜礼的地方,带着星觅去碑廊上看石碑。
    每届殿试之后,礼部都会在文庙立一座石碑,上面刻着三百新科进士的姓名和籍贯,文庙的碑廊一眼望过去全是石碑,总共九十六块,有一大部分是前朝留下的。
    昔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一届届新科进士们早已作古,但石碑上永远铭刻下了他们的痕迹。
    过些日子,杜云瑟的名字也将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最新一块石碑的最前方。
    秋华年从后往前看,把元化一朝的数块石碑迅速浏览了一遍。
    他发现考中进士的人里,平民的占比不小,但那些出名的世家每隔一两届就会出一位进士,这些进士又会有自己的同僚、故交、门生,借助互相的关系往向上攀升,年复一年地积累下来,在朝中的积累可谓极深。
    要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下手,还要尽可能降低对国家对百姓的影响,真是困难啊。
    秋华年垂眸深思,突然听见身侧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侧头看去,见碑廊上走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华贵妇人,身后跟着长长一串仆役。
    秋华年不知来者是谁,点了下头后准备去另一边。
    那妇人却开口道,“久闻齐黍乡君大名,乡君可否陪我一叙?”
    秋华年只好问她,“我初来京城不大认识人,夫人是?”
    雍容华贵的妇人微微一笑,“我是本届殿试探花郎解檀光的姨母,今日来文庙观看释菜礼。夫家为辽州郁氏,与乡君算是同乡,乡君可称呼我为郁夫人。”
    秋华年差点挑起眉毛,晋州解氏的姑娘嫁到辽州郁氏,又是这个年纪,应该只有郁闽的亲嫂子,郁氏一族本代的宗妇了吧。
    就是她遮遮掩掩耍言语陷阱,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蹉磨闵乐逸,害闵乐逸吃了许多苦头。
    像是察觉到秋华年的疑惑,郁夫人轻声解释,“家夫郁闻近月调任入京,任光禄寺卿,我也随其入京。”
    她明明全程都在笑着,却笑意从不达眼底,像一尊木胎泥偶,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令秋华年心中不适。
    光禄寺是主管宫廷吃食、宴会与祭祀的部门,不算实权衙门,但油水不少,光禄寺卿为其最高长官,官职从三品。
    看郁夫人的年纪,她的丈夫郁闻应该也只有三十出头,这个年纪能官至从三品,还是有油水的京官,郁氏一族的能量不容小觑啊。
    两人正巧站在元化十七年的进士碑前,顺着郁夫人的手,秋华年看见了郁闻的名字。
    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出身,一个位于前中段的名次。
    按这个时间算,郁闻六年前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当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后去辽州任了个官职,借助家族势力攒够了政绩,不过三年便升到从三品的京官了。
    一般的一甲进士也不见得升得这么快。
    秋华年知道郁夫人的傲气从何而来了,杜云瑟虽是状元,但出身农家,如果他背后没牵扯着太子和元化帝的话,官途肯定不会有郁闻顺利。
    郁氏一族应该将这一代所有的资源都压在了郁闻这位嫡长男身上。
    郁夫人轻笑道,“我去年到襄平府办事时,便知道乡君了,可惜当时没抽出工夫见一见,日后大家都在京中,少不得来往交际,今天认一认人正好。”
    秋华年看着眼前的几块石碑缓缓道,“郁夫人知道闵山长是云瑟的老师,也知道我与乐逸交好,说这些话是希望我‘不计前嫌’吗?”
    郁夫人笑了声,“乡君言重了,我不过是恰巧遇见乡君,怕日后麻烦尴尬,所以好心劝一两句罢了。”
    “乡君看看这碑廊上的九十六块石碑,从前朝开始,每一块石碑上都有与解家、郁家有关的人,乡君的夫君虽是状元郎,也不过在一块上面留个名字而已。”
    “乡君如果听不懂好赖,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秋华年转过头,静静地瞧着郁夫人,眼神似笑非笑,让郁夫人拿不准轻重。
    “你……”
    “好傲慢的味道啊。”秋华年缓缓说道,“与你相比,郁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他扬起下巴,示意碑廊上望不到尽头的一块块石碑,距离远的那些石碑碑面已经斑驳,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刻在石头上的,不过是过去。千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的后人已了无踪迹,郁夫人背后的家族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能长盛不衰下去。”
    “还没刻在石头上的日后,才是郁夫人真正要亲身经历的事情。”
    秋华年说完后转身离开,星觅小跑着跟上。
    一直走出碑廊的范围,星觅才小声对秋华年说,“乡君也太厉害了!说的话好有道理啊,一下子就把那位郁夫人驳斥回去了!”
    秋华年笑了声,“好了,也快到时候了,咱们去前头看释菜礼吧,太迟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释菜礼在祭祀孔夫子的主祠前举行,新科进士们要用《周礼》中记载的各类蔬果祭祀先圣。
    许多东西已经不是现在的主流食物,名字生僻到秋华年一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念。
    秋华年只带了星觅一个人,比较灵活,见缝插针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围观杜云瑟率领众进士完成了释菜礼的步骤。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落下,一排又一排烟雾缭绕的线香静静燃烧,从传胪大典开始的新科进士庆祝活动终于落下帷幕。
    秋华年回到马车上等杜云瑟,不一会儿杜云瑟便过来了。
    “怎么样?”
    “圣上已经下旨解了老师的禁足,华年,我们去探望老师吧。”杜云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与激动。
    对杜云瑟来说,教导了自己整整九年,陪伴自己长大的恩师已经与父亲没有区别。
    “太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过去正好赶得上晚饭。”
    秋华年对文晖阳非常好奇,从之前听过的种种八卦来看,他可一点都不像个腐儒。
    文晖阳对杜云瑟来说亦师亦父,今日见面,也算是秋华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家长。
    想到这里,秋华年有些小紧张。
    “我让人赶了几身新衣服,从之前收的礼单子里挑了些笔墨纸砚和摆件,希望文先生喜欢。”
    杜云瑟轻轻握住秋华年的手,“华哥儿这么用心,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柏泉知道主家心急,一路将马车赶得飞快,崇教坊离明照坊并不算太远,两刻钟出头他们就到了地方。
    文晖阳的一进小院前的禁军已经撤去了,秋华年他们在门口下车,意外地看见这里已经停了几辆车。
    秋华年正欲问是怎么回事,便看见宅子外门走出一个人。
    这人戴着银丝打底的黑皮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但秋华年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十六。
    秋华年还未开口,杜云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秋华年知道十六的身份和容貌对外一向是保密的,只好假装并不认识他。
    十六看见他们,脚步微顿,经过刻意伪装的声音嘶哑可怖,“奉太子之命慰问文先生。”
    杜云瑟点了下头,十六不再说话,绕开他们径直坐车离开了。
    秋华年看着车辆离去的痕迹,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杜公子?您来啦!这位就是齐黍乡君吧,快快快,请请请,先生等你们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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