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漫天,披着金色的寒鸦掠过天空。
    京城外的皇庄经过几个月的扩建,规模扩大了接近一倍,负责修皇庄的那些原本该被发配边疆的犯人还未离去,仍在做各种劳累的后续工作。
    十六骑着马踏入皇庄的范围,在被划分出去的那一大片区域旁勒住缰绳。
    这三十亩属于杜云瑟的地上已经盖好了宅子,招足了佃户,种了棉花、甜菜和秋华年离开前吩咐过的扦插小树苗。
    以秋华年的性子,过不了几天,他应该就会来庄子上视察情况了。
    到时候,肯定会再见面……
    十六抿了下嘴唇,心中烦恼的同时,还有一分隐隐的期待。
    在庄子上的人围过来前,十六小腿夹紧马腹,一甩缰绳,继续朝皇庄内部飞驰而去。
    太子如今常住在皇庄上,为了显示悔过之心,宫里伺候的人只带出来小半,其余都是皇庄的行宫里自带的宫人。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情况,太子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全作戏,整个皇庄早就被太子手下的暗卫和兵卒们守卫得水泄不通,十六是除了太子以外,唯一一个知道全部布置的人。
    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无论从什么方面看。
    十六进了行宫,看见了伺候太子多年,最早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的吴嬷嬷。
    “嬷嬷在这里等我,是殿下又未用药吗?”
    吴嬷嬷点头,“殿下不叫人进去,我们都不敢打扰,劳烦十六公子去看看吧。”
    十六习以为常地点头,直接去小药房,把专人熬的药端了出来,他脸上戴着皮质的面具,面具上的银丝花纹复杂神秘,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走过行宫的小厨房时,十六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几扇门后几个行宫小宫女的细微的议论声。
    “好像太子殿下每次不喝药不吃东西,都是十六公子去劝的。”
    “真想知道十六公子长什么样,神出鬼没得好可怕……”
    “嘘——你不要命,我们还想要呢,十六公子是这里最不能惹的人了!”
    “为什么啊?”
    “我听说十六公子是位哥儿,怕是什么都伺候着,等太子殿下能大婚了,他肯定会是侧妃,以后说不定就是皇宫里的娘娘了!”
    ……
    十六轻盈的睫羽眨动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稳稳当当端着白玉药碗走过长长的连廊。
    他来到主殿前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宽敞的大殿里熏着淡淡的香,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二苏旧局,带着书卷与时光的悠久感,仿佛岁月都变成了古籍般浅浅的黄色。
    十六心想,今晚待一夜的话,明日出去办事要清洗几遍身体才行了。
    暗卫身上是不许有任何味道的。
    十六走向侧面的书案,不出所料,嘉泓渊正在此处。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单手撑着头微憩,如墨青丝自由垂下,散发着美玉光泽的容颜被掩去一半,高挺的鼻梁连出漂亮的弧线。
    十六轻轻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像只在黑暗中行走的敏捷的黑猫,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靠近嘉泓渊,离他几步的时候停下,坐在铺了木板的地上,就这样看着嘉泓渊出神。
    嘉泓渊长得很像先皇后,尤其在将遗传自元化帝的凌厉双目闭上时。
    十六很清晰地记得先皇后,尽管他们只打过一个照面。
    那时的他已经在宫中的教习所受训六年,六年昏天黑日敲骨断髓的严苛训练,足够让一个年幼的孩子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成为一名合格的暗卫。
    终于通过所有考核和检查,被赐名叫十六时,十六没有什么反应;听见皇后要从教习所里为太子选人时,十六没有什么反应;哪怕穿着统一的服装,跟着一群年幼的暗卫被带入皇后的坤宁宫时,十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如同一只呆滞的提线木偶般垂头听命。
    直到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一道温柔、忧心、失望、带着一丝恳求的非常虚弱的声音。
    “你们谁能陪陪我的孩子?”
    这声音非常陌生,可相似的语气与情感,十六仿佛在许多地方听见过。
    那属于已经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母亲与长姐。
    十六下意识抬起了头,看见了那位世界上最尊贵也最心酸无奈的女子。
    女子绝美的面容和华贵的衣饰刺痛了十六的双眼,他脸上划过一道热痕,下一刻才意识到,这是眼泪。
    “就是他了。”十六听见女子开口。
    他浑浑噩噩地被按着谢了恩,被带下去换上新衣服,被一群人恭喜和讨好。
    然而不等皇后进行下一步安排,不过两个时辰,这个早早在跟随圣上东征西战时被掏空身体的女子便病死在了宫中,太子也在同一时间突发重病。
    圣上出征在外,宫中大乱,为了安抚年幼的太子,十六仍以暗卫的身份被带到太子面前。
    那些人告诉太子,眼前的小暗卫是皇后殿下为太子挑选的最后的礼物。
    十六也在看太子。
    他今年刚满十岁,长得很像皇后殿下,苍白虚弱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漆黑的瞳孔里藏着让人心惊的深渊。
    十六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的孩子。
    他看着太子,一个暗卫看着自己的主人,一个被唤醒灵魂的孩子看着另一个与自己一样失去至亲保护的孩子。
    十六成了太子嘉泓渊最信任的暗卫,也是陪伴他最长最久的人。
    暗卫需要时刻隐藏在房间的阴暗处,嘉泓渊却不允许,只有他们两人在室内时,嘉泓渊每次都会精准无比地把十六从藏身的地方找出来,时间久了,十六便养成了坐在嘉泓渊旁边盯着他看的习惯。
    嘉泓渊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他看着那个苍白虚弱的孩子走在刀光剑影中,在阴谋诡计里一步步积蓄力量,发展势力,成为当之无愧的储君。
    他看着他在人前永远温和如玉,美名遍布天下,背后却心狠手辣,阴鸷偏执,不肯给仇人留一步活路。
    他知晓他的手腕,他的疯狂,也知晓这么多年来他每一次的不甘与狼狈。
    那是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嘉泓渊只允许十六看见的东西。
    ……
    十六愣了一会儿神,猛然惊醒,发现嘉泓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他。
    嘉泓渊勾起一点唇角,“在想什么,嗯?”
    十六垂眼,“栖梧青君送来信件,不出十日他便能返京了。”
    嘉泓渊接过信件,没有打开查看,先放在手边。
    “父皇的万寿节要到了,又要进宫去住一些时日了。”
    “十六喜欢在宫里,还是喜欢在外面?”
    “属下喜欢在殿下身边。”
    十六说的是不含任何歧义的实话,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待在能看见嘉泓渊的地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太子殿下发呆,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嘉泓渊被取悦了,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孤的三弟那边是什么情况?”
    “晋王妃确有身孕,解家已四处寻找大师祈福,希望此胎是男儿。”
    二皇子和晋王都已经大婚几年,府上有几个孩子了,不过正室王妃都还没有生下男性继承人。
    古人重后嗣传承,如果二皇子和晋王有了嫡长子,而太子却一直不成亲无后嗣,不证明自己可以有继承人,肯定会成为别党攻击的重点,自己阵营也会人心不稳。
    嘉泓渊在外面伪装得太累,只有在十六面前才能露出真面目。他喜欢私下里给十六讲朝堂上的局势,在太子日复一日的亲自教导下,十六的政治水平不低,很轻松就想到了背后的问题。
    十六在心里默默分析着利害关系,突然想起刚才路过小厨房时听见的对话,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思绪全乱了。
    嘉泓渊仿佛没从晋王妃有孕联想到自己身上,随意说道,“备些不出错的礼送过去吧,孤祝他得偿所愿。”
    “那就送字画?”这个是最不容易被动手脚反咬诬陷的。
    “嗯,把我不喜欢的挑去两卷,再请丹青大师画一幅观音送子图,要画男孩,免得他说我小气。”
    嘉泓渊语气轻快,甚至开了个小玩笑。
    “但晋王肯定以为殿下要害他的孩子。”
    “孤不会对幼子出手,不过能不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得看嘉泓瀚的本事。”
    天下盯着晋王妃肚子的人不止太子这边,二皇子、平贤王,甚至晋王自己的后宅……
    “说不定父皇也会动动手呢,生下来是个女子或者哥儿还能活,若是男孩,谁说得准呢?”
    元化帝的心狠程度,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比嘉泓渊更清楚的了。
    所以哪怕元化帝不让晋王有嫡长子本质上是为了太子,嘉泓渊也不会放心。
    皇位这东西,别人承诺一万遍,也做不得数,只有自己真正坐上去才算圆满。
    元化帝和太子父子二人一脉相承,只相信自己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
    十六看着高高在上如神祇般的嘉泓渊,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会有心向太子的大人再提为殿下选妃。”
    嘉泓渊嗯了一声,早有预料,“让他们提吧,水越浑越好。”
    “想让家族后辈做太子妃,或者太子侧妃,总得先付出些什么。”
    十六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他听见嘉泓渊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如滴水击玉,空灵悦耳。
    “十六觉得太子妃和侧妃该选谁家的?”
    十六花了一秒时间张开嘴,声音平淡冷漠,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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