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劲的风将最后一丝燥热从大地上吹散,转眼之间,时间已近八月,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京城外皇庄旁边,属于齐黍县主的庄子上,成片的棉花吐出洁白的棉絮,干枯转黄的枝叶连成厚密的地毯,天空与大地一片柔软。
    卫栎站在地头,身后是几杆大秤和数十辆板车,一筐又一筐的皮棉堆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轻易察觉不到的棉花的香气。
    今年庄子上的棉花继续丰收,几年下来,齐黍县主创造的棉花种植法已经趋于成熟,在大裕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
    卫栎估算了一下,按各地汇报上来的棉花产量,新棉花价格应该能降到每斤九十文左右,比起前几年几乎降低了一半。
    如果按常规发展,就算棉花产量增长了很多,棉花的价格也不会下降得这么快。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才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景象。
    总会有各地的豪族和官吏囤货起价,中饱私囊,令真正在土地中辛苦劳作的平民百姓反而无法享受到棉花增产带来的福利。
    但这一次,杜云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些问题,制定了严格的规范的种棉、收棉、议价、调配流程,将棉花和盐铁一样纳入国家掌控之中。
    在昭新帝的鼎力支持下,杜云瑟的策略得以不打折扣地实施。
    这一片片洁白无瑕的棉花并未成为权贵牟利的工具,也没有成为倒逼农人流尽血泪的伥鬼,而是如齐黍县主最初的畅想那般,走入一户户平民百姓之家,在床榻上、在身体上、在每一处需要它们的地方给人们带去温暖与希望。
    卫栎出生于小县城的富庶商贾之家,人生前十几年虽然活得压抑,身不由己,但并不缺衣少食。
    从把他当作讨好权贵的工具的家中逃出来后,卫栎才真正见识到了人间疾苦,明白了这世上大多数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感到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先后两次遇见齐黍县主,第一次他给了他自由的身体,第二次他又给了他自由的灵魂。
    对卫栎来说,帮助秋华年是报恩,但与此同时,他也真心认同秋华年的理念与理想,他相信只要跟随这个人的脚步,就一定能去向他尚不敢完全想象的宏大的美好未来。
    秋日的风飒爽温暖,吹在人身上,仿佛灵魂都飘了起来,卫栎站在田头,监督管事们把农人收来的棉花称重登记,当场结清奖励。
    为了尽快收获棉花,免得天气变化影响棉花的产量,卫栎设置了奖励机制,所有在规定时限内摘下的皮棉,每一斤都额外奖励二文的工钱。
    一个成年人把时间利用到极限,一天能摘一百斤左右的棉花,这就是二钱银子,一家人齐上阵的话,几天下来总共能多赚二三两,都快够买一亩地了。
    在额外的奖励的激励下,不出几日时间,庄子上的棉花的大头就收完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需要收尾。
    卫栎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在天津的秋华年,秋华年在回信中肯定他做得好,夸他已经懂得根据实际情况自己拿主意了,卫栎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小心翼翼藏在了枕头下面,之后干什么嘴角都带着无意识的笑意。
    “卫管事,我看这天好像要下雨了,您赶快回去避一避吧。”
    卫栎回神抬头看天,就这一会儿工夫,金灿灿的阳光已经被乌云遮住,铅灰色的乌云连成一片,失去了太阳,天地一下子萧瑟起来。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一场雨落下来,明天就该把夹棉的袄子找出来了。
    卫栎看向田地,除了尚未吐絮的一小部分秋桃,棉花已经差不多全摘完了,十来个佃户在他旁边排队,脚边放着一筐筐棉花,等着称自己收获的棉花领奖励。
    “抓紧把这些棉花都称了,大家一起回去避雨吧,把油布找出来盖在车上,棉花绝对不能淋雨。”
    卫栎吩咐下去,管事们赶紧行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收尾工作全部完成了。
    天空响起闷雷声,风越刮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卫栎正准备加快脚步回去,田地中间的小路那头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谁后,卫栎犹豫了一下,抓起斗笠小跑过去。
    “丙七大哥,你怎么来了?”
    丙七对他一笑,坚毅的五官浮动着柔和的光泽,“我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还没有回来,来给你送伞。”
    丙七带了两柄伞,卫栎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接过一柄自己打起来。
    两人往前走了十几步,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雨水带走空气的温度,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卫栎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丙七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了半步,替他遮住风雨。
    伞下的空间和视线都有限,卫栎双手抓着伞,眼中全是丙七下半身的腿脚,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卫栎提着口气,默不作声地一步一步跟着。
    丙七兄弟和卫栎姑侄住的房子靠在一起,庄子上住人的房子都是去年统一盖的,后来各家根据具体需要进行了扩建和改造,丙七他们给自己与卫家各围了一个小院子,平时可以晒晒衣服和野菜,天气好时还能在院子里吃饭休息。
    两个院子有一面墙是共用的,上面开了个小门,互相串门很方便。
    卫栎出门前在锅里热了饭,招呼丙七去自己家吃一口热乎的再回去,丙七走进卫家院子,突然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卫栎差点一头撞上去,看着丙七的反应,自己也开始紧张。
    卫栎知道,丙七与丙八不是普通的工匠,兄弟两人都有武功底子,应该是幼年时非常专业地习过武,身手很不错。
    “丙七大哥,怎么了?”卫栎压低声音问。
    丙七单手下按,示意卫栎站在自己身后别动。
    “我家院子里有人。”
    丙八今天去更远的庄子上帮秋华年办事了,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大雨天气不请自来,在他们院子里的人是谁呢?
    丙七皱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伞收起来,家里的伞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主骨用了上好的实木,非常结实,完全可以用来当武器。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家院子,一把推开了未上锁的小门,下一秒,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卫栎从未见过丙七如此情绪外露,仅仅一瞬间,丙七已经丢了手中的伞冲了出去,卫栎赶紧打着伞跟上。
    无情的大雨充斥着天地,冰凉的雨水中,一个黑色的人影静静躺在裸露的土地上,消瘦到仿佛一道影子。
    卫栎跑过去把伞举在丙七和人影头顶,待看清地上的人苍白的脸后,一下子愣住了。这个昏迷的不知来历的人,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哥儿。
    “他像是病了,先进屋避雨吧!”
    半跪在地上的丙七终于回神,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卫栎,抱起昏迷不醒的人影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内。
    卫栎努力高举着伞跟在后面,先让丙七把屋子里的炉子烧起来,然后飞快跑回自己家,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物,又从柜子最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等他回来时,丙七已经烧好了炉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仿佛丢了魂一样。
    卫栎把他赶出去烧水,自己则帮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儿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炉中燃烧的木材不时发出一声轻响,暖意一点点扩散。
    卫栎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解开眼前素不相识的哥儿的衣物,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就被对方身体上大大小小交错着的伤疤吸引了。
    卫栎在逃亡流浪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身上留了一些疤,但和眼前的伤痕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一边帮对方擦干身体,一边忍不住去想这些伤痕是如何造成的,越想越是心惊。
    这个人该多么有毅力,多么坚强无畏,才能坚持活到今日呢?
    卫栎的手贴着对方的肌肉,他的身体很单薄,但并不瘦弱,哪怕昏迷着,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像戈壁滩上坚韧的茅草一样不可断绝的力量。
    卫栎脑子里最开始乱七八糟的想法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些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
    换好衣服,擦干头发,丙七也在厨房把热水烧好了,卫栎灌了两个汤婆子,塞进棉被里,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呼吸微不可察。
    卫栎把自己带来的匣子打开,取出一瓶药丸。
    “这是什么?”丙七问道。
    “县主走之前给我的,里面是各种应急的名药,他让我好好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卫婆婆近日身体不好,卫栎喂药喂出了经验,取出两粒丸药熟练地用温水给床上的人送服。
    然而床上的人虽然昏迷不醒,喉咙和舌根却一直顶着,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死活不肯把药咽下去,卫栎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丙七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舒哥儿,是七表兄,乖乖吃药好不好?”
    床上的人眉心抽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发抖,卫栎赶紧再试,终于把药喂了下去。
    卫栎又拿出小银刀切了一小片人参,压在对方的舌根下,终于舒了口气。
    屋子越来越热,床上的人脸色终于好转了一点,皮肤有了一些光泽,不再像死人一样苍白。
    卫栎和丙七互相看着对方,两人都有一肚子话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卫栎先打破沉默,“刚才喂的药只能应急,要想办法请位大夫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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