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璟占了药和后世对中风治疗积累上的优势,将杨岱舟的病情控制住,没有加重。但是,一连四天的用药针灸,病家的头疼并未好转,,没什么起色。
    杨家的人看陈璟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怀疑。
    “怎么还没什么好转?”杨家的人不时问陈璟。
    陈璟都回答说:“不能急,这病需得慢慢来。”
    杨之舟不悦,对杨家众人道:“急什么?”
    他这么一呵斥,杨家上下就不敢再多问。
    到了第五天,杨岱舟才说:“不那么疼......”
    他的头疼,一般在夜里发作更加厉害。到了第五天,夜里没那么疼,他堪堪睡了个囫囵觉,精神好了几分。
    杨家众人皆喜,都给陈璟道谢。
    陈璟重新改了补阳还五汤,将生黄芪的分量从之前的八两减到一两半。
    针灸上,也不再针头部,只针四肢。他依旧用平补平泻的手法,取足三里、外关、太冲、合谷等穴,而且都是取双穴,留针一刻。
    这次的药和针灸,又进行了五天。
    到了第十天,杨岱舟的头疼,好转了更多。虽然还是影响正常的说话、睡眠,但不那么难熬了。 他的腿脚,依旧僵硬。如厕、沐浴等事,他需要下床。从里卧走到净房,他的腿关节酸痛不已。
    “暂时就不要起身,还是静卧吧。”陈璟道。
    到了第十二天,杨岱舟起来如厕的时候,腿没有那么酸。
    头疼也好了很多。
    陈璟重新给他换了药方。在补阳还五汤的基础上,将生黄芪从最初的八两,降到了现在的五钱,又添了健脾的药。
    依旧照前方针灸。
    这是第三次更换药方。
    这次的方子,效用温和很多,作用也慢,一连到了第二十天,杨岱舟的头疼消失,只是偶然发作片刻,不影响生活,却有点轻微头晕、失眠,右侧肢体灵活,左侧的手脚活动时仍有点不便。
    陈璟治疗的方案不变。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天,杨岱舟的头疼、头晕都消失,左侧手脚活动无碍。
    这病,就算彻底好了。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陈璟终于把这个轻微脑出血中风患者给治好了。
    杨家对他感恩戴德,挽留他多住几日。
    陈璟想快点回家,欲推辞。 杨之舟就说:“再过几日,我也要回望县,咱们一处走,路上有个照应。”
    陈璟想着,杨之舟的马车,应该宽敞舒服。杨家单独送他回去的马车,未必有杨之舟的座驾好。马车不舒服,路上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家也是遭一趟罪。
    倒也不是他矫情。古代很多东西,他都能适应,唯独长途的马车让他接受不了。
    “那好。”陈璟答应了。
    他也想等杨岱舟的病再稳定些,免得复发。
    到了七月二十的傍晚,下了场暴雨。檐下雨滴似坠珠,大颗大颗晶莹的雨滴滚将下来,嘈嘈切切。
    院子外一株梧桐树,高大参天。正是期,嫩黄桐缀满枝头,被大雨打落,满地的软香碎蕊,似锦缎铺地。
    陈璟站在门口,看着这雨势急促,心想一时半会儿难以停歇。他还没有用晚膳,从他住的外厢房到吃饭的厅,有点路程。
    若是冒雨过去,哪怕穿了蓑衣斗笠,撑了伞,也要打湿半身。
    他不太饿,不想过去吃饭。但他是客居,他若是不去,杨家那边也不会开饭,反而叫大家等他。
    正想着,小院的院门咚咚响起。
    小厮去开门。
    杨之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三个小厮,每人拎两个食盒。
    送晚膳的来了。
    陈璟不由笑了笑。
    他在门口迎着,将杨之舟迎了进来,笑道:“这么大的雨,辛苦老先生。这是给我送晚膳?”
    “是啊。”杨之舟笑着。他虽然撑伞,仍是批了件蓑衣。将蓑衣脱下,直裰的衣摆还是被雨打湿了。
    “多谢。”陈璟道。
    他并没有客套,说什么让“小厮送即可,何必您老亲自来”等话。小厮们拎了六个食盒,应该不止一个人吃。
    杨之舟只怕是有些话想单独和陈璟聊,故而送饭来,两队对酌,说些私下里的话。
    小厮们进来,将食盒里的酒菜取出来,摆了满满一桌。
    杨之舟也让小厮在食盒下面,放了件干净的素色直裰,进里屋去换下这湿漉漉的,然后出来。
    桌上有十五六个菜,主菜是烧羊肉、片羊头、羊舌羹、橙酿蟹;另外就是酱香鸭子、油炸鱼等,荤菜居多。
    陈璟等杨之舟先入座。
    “央及,坐啊。”杨之舟自己坐定,招呼陈璟也坐。
    陈璟就坐到了下首。
    小厮们筛好酒,都退了出去。
    “我不会喝酒,老先生您自己喝,我看着。”陈璟道。
    他在杨家住了快一个月,大家都知晓他不喝酒。
    杨之舟也没打算让他喝,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笑道:“那你看着,就当陪我喝了。”
    “也行。”陈璟道。
    没有外人,陈璟也不客气,对杨之舟:“老先生,这橙酿蟹性寒,您这么大年纪,还是别吃这种寒性的菜,归我了!”
    然后就那一整碗都挪到了自己面前。
    杨之舟啼笑皆非。
    “你嘴馋还能说一堆道理,真是顽劣不堪。”杨之舟笑骂他。
    “您若是往好处想,我这叫实诚,也有可取之处。”陈璟道。
    杨之舟无奈笑了笑。从遇到陈璟第一天开始,这孩子就不太像杨之舟认知里的其他年轻人。
    想到他那炉火纯青的医术和棋术,杨之舟心里对他又豁然起敬。
    他今天来,并不是追问陈璟的医术。
    杨之舟自己小抿了口酒,然后道:“今日下雨,恰巧也无事,来和小友说两句实心话。”
    怕是要说他的身份背景。
    陈璟来到明州这么些日子,虽然没有主动问过,也没人告诉过他。但是仔细观察,也能知晓杨之舟曾经是个大官。
    “哦。”陈璟回答一声,“您说。”
    “你怎么不问?”杨之舟道。仔细回想,自从和陈璟相识,自己问过陈璟家庭,陈璟却从来不多嘴。
    他知道杨之舟的姓氏,其他的从未过问。
    “问什么?”陈璟笑道,“我这个人,记不住太多的事,也没有高攀的心思。交朋友,我更看重缘分。我和老先生有缘,这就是咱们的交情,其他的,您说,我听着;您不说,我不问。”
    杨之舟顿了顿,心想:这么小的孩子,对世事竟如此通透!
    “......倒有一句,我想问问。”陈璟又道。
    “什么?”杨之舟精神一正。
    “您不是望县人吗?我在这边将近一个月,你们本家亲戚来得颇多,应该是一族人都在明州的。”陈璟道,“上次您说来明州,我以为您是访友。不成想,您竟是回家。”…
    陈璟观察能力很强。
    杨之舟却摇头笑。
    饶了半天,陈璟只关心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原本就是明州人士。”杨之舟道,“小的时候,先父在望县做个小县丞,我们阖家跟着他到任上。我八岁那年,他因病辞世。县丞俸禄原本就低,先父生病又拖了两年,家财耗尽,把明州本家的宅子和田地都卖了,也回不来。我和母亲就留在望县。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也去世。本家没有亲叔伯,无人愿意管我。三哥是堂伯的独子,家底也薄弱。念我到底是杨氏一脉,三哥亲自到望县,将我领回来。说到底,我们的身世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兄嫂养大的。”
    杨岱舟就是杨之舟口里的三哥。
    “......那时候,三哥刚成亲没两年,添了大侄儿。三嫂娘家也是寒门祚户,没什么陪嫁支撑。多个人吃饭,家境就艰难一分。不成想,他们从未抱怨半句,还供我念书。我当三哥是亲兄弟。
    这次你治好了三哥,就等于治好了我父亲。这份恩情,我是要回报你的。既然是朋友,更应该答谢。”杨之舟道。
    “哦,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给点钱就好了。”陈璟笑道,“我想着,你这老头肯定有钱,多给点嘛。多多益善。”
    他从杨之舟的称呼,从老先生,变成了“这老头”。
    杨之舟原本是诚心实意感激他,气氛有点严肃。不成想,陈璟这么一搅合,要道谢的气氛顿时破坏殆尽。
    说到往事,杨之舟心里莫名沉重。
    但此刻,他什么沉重也没了,圆目一睁:“你这混小子,一身铜臭!张口要钱,怎如此厚脸皮!你们陈氏,还是书香门第,着实叫你丢尽了脸。”
    “要钱怎么了,书香门第也要吃饭呐,没钱怎么过日子?”陈璟笑道。
    杨之舟也笑了。
    两人的交情,似乎更进了一步。
    从前说是往年友,杨之舟对陈璟,其实是有点戒备的,怕这孩子想借自己的势;直到现在,杨之舟才彻底放下了这种担心。哪怕陈璟真的要借势,杨之舟也愿意帮他。
    说了身份来历,也算彻底敞开心扉了。
    “真要钱?”杨之舟追问一句,“不是说笑?”
    “不是啊。”陈璟道,“是真要钱。反正不给钱,你们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我可是救了命的。多给点啊,别小气。我可是知道的你们家有钱,从你们吃穿用度都看得出来!”
    “要钱,是做什么?”杨之舟又问,“家里急用,还是另有用途?”
    “我想开间药铺,自家没那么厚的家底。”陈璟笑道,“所以缺钱啊。”
    杨之舟就明白了。
    他沉思了下。
    “那你多住几日,我保管你回去的时候,就有钱开药铺了。”杨之舟笑道。
    陈璟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第一个听到陈璟说要开药铺,没有劝他再考虑考虑的人。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屋子里全部暗下来,丫鬟们进来掌灯。
    下过雨,暑气全消,凉风习习。
    外头月色新起,琼华从门口透进来,素光清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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