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八月初一清晨,下邳太守府后院。
    “咚!”随着吕布信手松弦,一支锋镝稳稳飞出,箭杆几乎没有上下震颤,正中靶心。
    院中还有两个美妇,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正是严氏和貂蝉,分别拿着汗巾和水杯。等吕布垂下雕弓,她们便上前擦汗喂水:
    “将军,且歇息一下,先用了早膳吧。”
    吕布却推开了貂蝉的擦拭,冷冷道:“不急,我自去岁以来,久不征战,沉湎于温柔乡中,为酒色所伤矣!
    自即日起,当戒酒。每日清晨先射一壶箭,不射完不用膳!你们且自去用膳,不必等我。”
    说罢,吕布很是硬气地把貂蝉等人赶回屋内,继续弯弓搭箭,完成今日的修炼。
    也不知过了多久,五十箭堪堪射完,面前三個箭垛全被射成了刺猬状,吕布也不由得意捻须微笑。
    这对他只是合格水平,但至少证明自己被酒色所伤的程度还不严重,勤加操练还能挽回。
    便在吕布射完最后一箭,得意微笑的同时,院门外也传来拊掌赞叹之声:“将军好箭法,不愧有古之名将风范,居安思危、志节恢弘。”
    吕布都不用回头看,就能凭声音听出来人身份,当下傲然转身问道:“元龙有何要事?今日竟这么早登门。”
    来人正是陈登,他其实已经在院门外候了有一会儿了,但他故意让府上侍从别急着通报,说是怕耽误将军习武。实则就想等一个吕布心情最好的时机再开口。
    陈登过去这大半年里,和父亲陈珪一起,各种想办法阿谀奉承吕布。
    吕布非常吃这一套,加上半年多没打仗了,安逸环境下看不出哪些谋士真对自己有贡献,吕布对陈登的信任,竟彻底盖过了陈宫。
    毕竟陈宫这人是有傲气的,他觉得自己跟吕布只是合作的关系,才不会有事没事拍吕布马屁。
    此刻,陈登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语气,贺喜道:“登为将军贺喜,将军心心念念的徐州牧之位,不久就会因为曹贼疲于奔命,而不得不双手奉上了。”
    吕布闻言果然大喜:“哦?元龙何以有此把握?曹贼去年还如此刁难于我,难道会这么快改变态度?”
    陈登拱手道:“将军有所不知——便在昨日,登刚刚得到消息,袁术刺杀了陈王刘宠与陈国相骆俊,并且旋即派张勋带兵跟随张闿,占领了陈地。
    有此变故,袁术与曹操之间的关系必然更加恶化,曹操肯定要在陈留与陈郡边境陈列重兵、以备不虞。而袁术看到曹操的反应激烈,也必从淮南调兵向淮北,弃刘备而防曹操。
    如今双方都已薪柴山积,只差最后的点火之人了。将军若能于此时重赏滞留在驿馆的韩胤,使韩胤向袁术回复将军愿意夹攻曹操的善意,只求袁术先发起第一波进攻,那袁术必然是会动手的。
    一旦袁曹主力集结于陈地厮杀,将军便可派仲达(高顺)由小沛翻越芒砀山、袭取曹操的梁地,拿下睢阳。到时曹操首尾不能相顾,必然向将军求和,自愿奉上徐州牧之位,以求暂时稳住将军,专心对付袁术。
    等梁郡到手,又得徐州牧,将军得一肥饶大郡,又有官爵,还能全身而退,岂不美哉?”
    吕布听完陈登画的饼,顿时大喜过望,似乎已经脑补出了自己官职地盘两丰收的美景,喜得疯狂搓手,抓耳挠腮。
    但他毕竟还是有点脑子的,意淫过后,还是觉得有点问题,便反问道:
    “曹贼若真是被袁术拖住,确实不愿同时与我军作战。可袁术毕竟称帝了,我眼下再与之联手,岂不是成了反贼同谋?唉,袁术为何不早几个月跟曹贼动手呢!
    我军去年和袁术谈好的共对曹贼盟约,当时可不知道袁术会称帝造反!形势已经变了呀。我虽多次投奔易主,但毕竟也是大汉忠臣!”
    吕布自丁原董卓王允之后,又投过张扬、袁术、袁绍,最后跟张邈陈宫联手自立,对于自己反复投奔这事儿,他也不讳言。但他内心还是要给自己找个心理暗示,那就是大家都是汉臣,暂时换几个联手对象怎么了?
    要是连这道心理安慰都丢了,吕布自己都很难再骗自己是个好人。
    好在陈登这大半年早就摸清吕布心态了,他今日敢来,当然是做好充分准备的,只听他当头棒喝道:
    “将军何其不明也!将军与袁术暗中联络、夹攻曹操,此事只是秘议,又不用对天下公之于众?将军只是在利用袁贼,做将军自己认为对的事,与反贼同谋何干?对外只需宣扬是袁术和将军恰好都各自进攻曹操便是,不必提其中联盟。”
    吕布摸了摸胡子:“那如果对外不说与袁术联盟,我们单独进攻曹操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去年已接受了曹操的官职封赏,在天下人看来,我和曹操的旧仇也算是了断了。如今突然又反复无常攻之,怕被天下人耻笑。”
    陈登暗暗松了口气,内心也是得意:玄德公前天差人给他秘密送来的说辞,终于要派上用场了。也不知这份精妙的说辞,究竟又是出于谁手?莫非是诸葛亮?
    事实上,这一点陈登倒是猜错了,刘备秘密给他的说辞素材,是鲁肃帮忙草拟的。鲁肃对于找借口反曹,一向非常专业。
    只听陈登非常有把握地大笑道:“将军何以见识不到也!将军要自行讨曹,理由还不多得是?
    我听说,曹操在袁术称帝后,诛杀那些曾经跟杨奉韩暹有交情的护驾东归义臣,只为诛除异己,甚至还假借袁氏和弘农杨氏的联姻,严刑残害太尉杨彪。
    将军可打出清君侧、除酷吏的旗号,攻打梁地以兵谏,只说要声援狱中的杨太尉、声援为杨太尉奔走的孔少府,救援那些被曹操趁势扩大打击、诛除异己的朝臣,震慑曹操不敢借故肃清东归义臣集团。如此,则出兵有名矣。”
    吕布闻言,瞳孔不由自主缩放了一下,以他的智商,还真想不到这么好的借口。
    听到这儿,他已来回焦躁踱步,有了七八分动心了:“嗯……此话虽闻所未闻,但似乎不无道理。可我也曾略读过史书,听说那‘清君侧’的旗号,是先汉时吴楚七国之乱打出来的,那不是已经被反贼用臭了嘛?”
    陈登当头棒喝:“将军!清君侧这个名头怎么会用臭呢?吴王刘濞之所以臭了,那是因为他起兵清君侧后,孝景皇帝已经杀了奸臣晁错,然后让使者去刘濞营中宣旨,而刘濞依然拒不退兵,谋大逆夺帝位的反心已然昭彰于天下,这才臭了。
    将军要向世人表明你是真心清君侧,那就可以开出一个退兵条件,比如要是觉得曹操势大难以制服,可以退求其次,说只因酷吏满宠欺上瞒下、蒙蔽曹操、残害三公与东归义臣。
    将军起兵夺下梁郡,继续西进,为的是让朝廷诛杀满宠、释放杨彪和其他东归义臣。只要曹操真杀了满宠、向将军谢罪、给将军加官,将军便可既得官,又得梁地,然后就此止步,回头慢慢掌握新得到的地盘,严兵整甲,等下次有变再捞一块。”
    吕布倒也不弱智,顺着陈登的思路往下想,问道:“可当年吴王刘濞打出清君侧旗号后,便没有退路了吧?他要是退回吴国,也会被孝景皇帝徐徐剪除羽翼,最后灭杀的。
    我要是打出清君侧旗号,还能有机会见好就收?这不是不死不休之局么?”
    陈登:“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天下一统,唯七国作乱,若容其降,无以劝善,故而孝景皇帝必然斩尽杀绝。当今天下已经鼎沸,对曹操阳奉阴违者、先战后和者,何止一家!曹操想清算,他腾的出手来么?
    而且他若是背信弃义优先清算将军,其他诸侯会怎么看他?而且登此番劝将军打出救援杨太尉的旗号,必然会得袁绍好感。只因袁绍也会忌惮:若曹操能因杨彪是袁术妹夫便诛杀杨彪,那他袁绍是袁术的亲兄,等曹操腾出手后岂不是也要找借口对付他?
    曹操若因为将军打出的旗号,而诛杀杨太尉,则袁绍必然与曹操结仇。曹操若因为将军的兵谏而释放杨太尉,那将军便可将救出杨太尉的人情揽到自己身上,让袁绍也感谢你。
    将军这是为自己捞州郡捞官位,还顺便帮袁绍干了脏活儿,曹操将来岂敢深究?这是无论如何都稳赚不赔的!”
    “诶呀!元龙一席话,令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吕布终于想通了全部关节,对于是否会成为反臣、是否会清君侧不好收手,全部豁然贯通,不再疑虑,
    “我意已决!今日便召见韩胤,好生安抚,送他回寿春,告知袁术联手之意。只要袁术出兵先攻曹操,我定然即刻出兵,绝不违誓!袁术若是不信,我可在韩胤面前折箭为誓!请他代为转告!”
    “将军明鉴!登这便去驿馆请韩胤来此。”陈登拱手,徐徐退出府衙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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