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这番气定神闲的嘲讽和攻心之言,很快被汉军骂阵手们扩音喊了出来,也让对面的曹军稍稍有些反应。
    曹仁的瞳孔剧烈缩放了几下,心中电闪过几个念头:
    “这定是想扰我军心!他怎么可能知道关羽在哪里?昨日我离开符离时,关羽还拿取虑县的‘暗礁横河’束手无策呢!”
    曹仁气急败坏,连忙大手一挥:“不要听他胡言乱语,给我速速进攻!”
    曹军立刻鼓角齐鸣,数万大军很快摆开阵势,用远比赵云部宽得多的阵型正面宽度,对着赵云猛压过去。
    赵云也一挥手,一时间箭矢破空,犹如雨注,在军阵中溅起层层血浪。
    赵云部前排的长戟手们紧握兵刃,列阵死战,与曹仁军先锋绞杀在了一起。
    “杀!杀!杀!”赵云部戟兵大呼酣战,气势如虹,一点都看不出一夜没睡好的疲态。
    赵云的兵力虽然只是曹仁的四成左右,但他的着甲率远远高于曹军,尤其是铁甲步兵都集中在前排,足足有一两千人,形成了一道非常稳固的防线,直如中流砥柱。
    曹仁作为先锋使用的长枪兵部队,便如黄河鬼门关的骇浪,一浪浪打在砥柱山上,被拍碎、褪去。
    曹仁脸色微微有些铁青,他意识到:赵云军队的战力,比去年夏侯渊被关羽打败后、描述的还要强一些。看样子,这大半年里,刘备军也是没少闷声秣马厉兵。
    不过曹仁神经坚毅,直到此刻,他依然坚信自己能胜。
    坚甲利兵也保不住一群精力体力衰退的士兵,赵云在城外,一夜被两次劫营,还都是被他的敢死队成功摸到营外才发现的。这体力怎么可能跟睡城里房子里的士兵一样好?
    等赵云麾下的士卒体力下降、动作迟缓,到时候有铁甲也保不住。
    而且曹仁这次也算是相对有备而来,他这次带来的士卒,除了骑兵以外,步兵几乎就没有再配刀盾兵,全是长枪兵、戟兵,以及挑出少部分力气大的士兵改用钝器。
    汉朝时军队打造战斧比较少,曹仁能弄到多少斧头就带多少,不够用就用大木棍两端包铁凑数,总之就是尽量靠钝器重击杀伤铁甲兵。
    历史上,随着双侧马镫和高桥马鞍在南北朝时期出现后,南北朝时北方游牧有了铁甲重骑兵,南方汉人掌控的南朝军队,比如刘裕的宋军,就会大量装备铁杖破重骑,这在刘裕的却月阵破北魏骑兵战例中就有经典表现。
    所以曹仁这个思路也不算错,他从去年夏侯渊失败后,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了。只可惜曹操阵营资源不够,还得以河北为重,曹仁也来不及短短半年造那么多重兵器,只能是凑合着上。
    但指望重兵器破甲灭敌,还有一個先决条件,就是你的体力要有优势,至少是均势。否则重兵器动作迟缓,敌人也能抡转兵器格挡硬磕,拼力气拼不过,砸对方甲胄的机会都没有。
    曹军先锋中的长枪兵和斧兵、杖兵,在这种奋迅突刺的拉锯绞肉中,很快开始怀疑人生:曹将军说的敌军一夜没睡好、体力不济,到底是不是骗我们的?
    曹仁也看出己方稍有颓势,但他觉得这只是暂时的,便咬牙下令预备队准备,让第二阵顶上去,继续消耗赵云。
    这种几万人的战斗,不可能很快打完的,战场也没那么宽阔,双方都会在阵后留出足够的预备队。曹仁坚信,只要拖下去,赵云部队昨晚被反复劫营骚扰导致的体力下降,很快就会到崩溃的临界点。
    不断投入预备队的车轮战,很快厮杀了半个多时辰,两军不断有前排士卒因为体力不支,不得不从军阵之间的甬道退下来,由友军顶上。
    双方的军阵轮替倒也都还严谨,看得出赵云和曹仁都是指挥军队颇有章法的名将。
    而赵云一方的铁甲兵优势,随着体力消耗和士兵的轮替,看起来也没那么明显了——穿着灌钢的筒袖铠,还要挥舞长戟或者斩马剑,没有人能在这种体力消耗下坚持很久的。
    曹仁脸色铁青地看着战场的进展,眉头几次稍稍舒展,又疑惑地重新拧紧,每一次他都以为这是赵云部体力不支的征兆,但随后又发现自己似乎看错了。
    而就在这种消耗战持续期间,北边数十骑飞来。战场上杀声震天,第一时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这些人,似是符离县来的报急信使,先赶到了蕲县城内,打听到曹将军带主力出城野战了,才兜了个圈子绕后火线找到曹仁。
    曹仁正在关注正面战况,听说符离老巢有紧急军情送来,也是心中一凛,示意对方不许喧哗。
    这种时候,可不能让信使乱说话,如果吼出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动摇了军心,那就该死!
    信使倒也知道轻重,只是借一步请曹仁到旁边相对僻静处,悄悄耳语:“彭城张将军急报,昨晚关羽军不知如何做到的,突然就成功破坏了郭祭酒让人在睢水中部署的暗礁,让关羽船队得以通过取虑县。
    因为我军只占据北岸,无法控制南岸,也就无法阻止关羽绕城而过。而且关羽一夜强行军,如今怕是已经到了垓下。张将军请示,是否需要他回援符离助战,还是继续在彭城郡境内就地固守?”
    曹仁一时间只觉如堕冰窟。
    “什么?为什么我昨天才刚南下,关羽远在两个县以外,也会几乎同时突然提速?而且不是说奉孝部署的迟滞手段很好用的么?关羽一时半会儿破不了的么?”
    他内心升起一股胆寒,觉得赵云和关羽之间的默契,简直无法想象。
    自己是昨天早上南下的,跟赵云主力相遇时,已经是午前。不排除赵云有可能把小股哨探斥候撒到符离城外、一看到自己出城就飞马回报。
    但就算这样,赵云知道自己南下的时间,也不可能早于昨天辰时到巳时。关羽是昨天入夜后突然提速的,算他酉时或者戌时好了,那也最多六个时辰。
    如果是接到了赵云的通知后才提速的,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就只能解释为巧合。
    而且是对曹军极为不利的巧合,甚至连曹仁都忍不住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是天不助我……
    这个念头闪过时,他忽然想到报急信使刚才提到的那个地名:符离县下游、睢水沿岸,那个位于符离和取虑之间的县城,名叫垓下……
    似乎四百年前,项羽也在这里对苍天呐喊: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当时项羽也是内线作战,他本该有机会左冲右突、挑选汉军一部薄弱各个击破。
    但可惜外线作战的人是韩信,韩信在“指挥多支外线作战的部队分进合击、精确确保同时抵达战场”方面,也有惊人的天赋异禀。
    “要是关羽抵达垓下之后,依然跟在取虑时一样,不顾粮道,轻装疾进,向我逼来以求决战,到时候我还如何退兵?会不会在半路上被关羽截住后路?”
    曹仁一阵血冲脑壳,飞速心算,然后很快得出结论:如果自己现在就退兵,肯定是能退回符离的。要是打到天黑后再趁天黑退兵,就未必了。要是拖到明天早上再退,那就别想了,肯定退不回去。
    可是此刻大军正在跟赵云死磕鏖战、已经颇有伤亡,赵云却坚如磐石,根本无法撼动,自己想要收兵,赵云不会死死咬住他么?到时候一旦被掩杀,后果不堪设想。
    曹仁一咬牙,赶紧让身边侍卫把满宠拉到一旁,就这样在火线鏖战的中途,压低声音跟满宠商量:
    “……情况便是如此,我不管是为什么,总之关羽突然提速,此刻已到垓下,要是我们今天不撤,就再也撤不回符离了,如之奈何?”
    满宠也非常紧张,听完问题手心都流汗了,也没敢想太久,很快说道:
    “上策,或者说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立刻击破赵云,然后回头迎击关羽!但是看来赵云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弱,他的士卒体力精力很充沛,又有铁甲之利,人数虽只我军四成,一时也难以撼动。
    下策,就是不管不顾,强行收兵,撤回符离,如此可确保相当一部分兵力撤回符离,但是被赵云追击掩杀时的损失,也是最大的。
    若既无法击败赵云、又不想被掩杀损失过重……可选中策,先奋力战退赵云,使其稍退,然后让主力徐徐撤回蕲县城中,将军稍歇之后,待赵云松懈,再以全部骑兵撤回符离。
    如此,我军就要调整计划,从一开始的隔睢水死守符离、竹邑二县,变成兼守蕲县,三城成鼎足之势,互相援护。
    蕲县守军若能增加到两万,关羽和赵云也必不敢死命攻城,因为一旦他们疲敝,我军从竹邑和符离还是能过来增援的,不过六十里路而已,轻装一天都不用。
    但此法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符离和竹邑会变得更为空虚,若要确保守住整条防线,将不得不从其他方向抽调援军。”
    曹仁揪了揪刚硬的胡子,也知道满宠这个账算得没错。
    原本四五万人,守两座相邻的双子城,隔河控制水道,那是绝对稳的。突然分出两万人、多死守一个六十里外的鼎足之城,原有的防御就会薄弱。
    而且,能确保只分走两万人么?曹仁都不敢期待。
    因为“只分走两万人”,这是建立在赵云放他全身而退的前提下的。
    实际上,无论今日之战如何收兵,曹军多多少少会被赵云掩杀,这个损失就小不了。曹仁只是在一堆损失会更大的选项里,尽量选一个损失相对小的。
    一切的源头,还是要怪他自己贪了!怪他觉得能抓住赵云和关羽先后抵达战场的几天时间差,先玩个各个击破,最后过于自信,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仁一咬牙,最终决断:“让前军不计伤亡,奋力战退赵云!只要能稍稍迫退之,就果断鸣金拉开。
    让伤兵、病号和重步兵全部留在蕲县,我自领骑兵和一部分轻兵,两人一马,趁今晚赵云不备,偷偷狂奔逃回符离主持大局。
    只有六十里路,把重甲和沉重军械留在蕲县,两人并乘轻装跑回符离,马力还是支持得住的。”
    满宠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见,这事儿就这么火线决策了。
    曹仁和满宠的商议看似费事,其实也就一两盏茶的工夫。前线的曹军和赵云的士兵还在奋死搏杀,曹军已经伤亡不小,却没能冲破赵云的军阵。
    曹仁又尝试猛攻了两次,甚至不能让赵云稍退。他下定了决心后,只能是一咬牙果断投入了又一支预备队生力军,上去拼死顶住,然后也不鸣金,就让蕲县守军开了东门,放一部分伤兵和退下来的部队先撤回城中。
    他的骑兵也稍稍退却,拉开架势准备跑。
    可惜对面的赵云同样敏感,立刻让将士们大声呐喊:“曹仁败了!曹仁要跑!他知道关将军的援军袭他后路了!活捉曹仁!不要让他撤了!”
    赵云部突然气势如虹,压榨出了几分原本没有激发的潜力,长枪大戟捅刺如林,斩马剑抡斩如飞,如墙而进。铁甲兵奋死砍杀拼刺之余,甚至用上了野蛮冲撞,直接顶着战线往前推。
    甚至赵云本人也再次身先士卒,带着骑兵从两翼发起了冲杀。
    曹军负责顶住战线的预备队中,不少士卒回头一看,才发现友军居然有后退,顿时军心愈发慌乱,虽然不是人人都注意到了这点,但大军只要有一部分人动摇,很快就会形成连锁。
    负责这支预备队的卞喜知道自己是被放弃了,他很想投降,但是被赵云的部曲刺杀于乱军之中。被曹仁派来顶住殿后的这几千人,很快彻底崩溃,被杀无数,随后遭到了践踏。
    赵云气势如虹一路猛追,曹仁部骑兵来不及进城,只能绕城而走去北门。赵云腾出手来,又对着正在挤进东门撤回城内的曹军步兵疯狂掩杀。
    无数曹兵试图抢着进城,互相拥挤践踏,甚至对着前排走得慢的袍泽背后挥刀砍杀,只求逼着前面的人走路快一点,不许堵住城门。
    只可惜蕲县是个小城,而且地处相对干燥的平原,周边没有大河,也就没有引水营造护城河,否则曹军光是在护城河里就能淹死很多。
    即使是现在这样,赵云一路掩杀,也造成了堵门曹军又数千人之多的伤亡。最后还是城外人越来越少,城头弓弩又开始疯狂攒射压制赵云。
    最后只剩数百断后曹兵在城外时,城头守军甚至落下了千斤闸,直接闸死了七八个正好位于闸门下方的曹兵,为的就是防止赵云追着这些溃兵的尾部混进城来破城。
    曹军士卒惨叫之凄厉,如同鬼蜮。那些被友军放弃的断后士卒,绝望之下只能向着赵云部跪地投降。
    而看到他们投降后,城头的曹军还要以弓弩无差别攒射他们,百十个曹兵纷纷背后中箭被杀,剩下的几百人眼见情况不妙,连忙抛弃手中兵器,赤手空拳朝着赵云部狂奔过去,乞求收留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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