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辽西草原上,冬雪已经下过两场了。
    如今正是第二场雪下完后几天。表层的雪在日照和海风的作用下,还会重新融化,但渗入地下的雪水,则会形成冻土,估计要等到明年开春才会融化了。
    汉朝的东北,自然是非常寒冷的。不过东北很大,后世哈尔滨那些地方,跟辽西地区南北能差一千多公里,冬季气温自然也能差上二十来度。
    辽西地区,因为还算沿海,偶尔有海上的暖湿气流作用,农历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下的雪,还是有可能融化的,十一月过半后,那基本就化不了了。
    地表化雪的那几天,天气会比下雪时还冷些,融雪会吸走大量的热量。化完后气温又略有回升,对于行军打仗也稍稍有些帮助。
    而且因为渗入地底的雪水不会再化,反而会形成冻土,此时的地理环境,也比深秋时更利于大军机动——秋天的时候,草原上渗入地下的水冻不住,就会形成泥泞,很容易陷没马蹄。
    原本历史上,曹操会在三年之后讨伐乌桓,当时曹操是秋季出兵,行军时就遇到了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田畴“不卖卢龙”给他指了路,才回避了那些问题。
    而这一世,诸葛瑾本就深谙天候地理,而且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提前找来田畴,结合幽州三郡的历史气候经验,有的放矢认真规划。
    帮赵云设计了这么一条进军路线,特地挑好了出击的气候时机,最后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
    赵云的行军非常顺利,一直走到辽西郡东北部的草原区,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困顿,一路顺风顺水。
    以至于全程并无任何值得赘述的意外。这也算是上医治未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
    ……
    这天已是十月二十二,赵云带领的七八千精锐骑兵,按照一人配置双马的的规格,还配了少许马夫和伙夫之类的辅兵,已经行军了六七日。
    最开始的三天,还是在关内行军的,可以找到有汉人百姓聚居的地方歇宿过夜。后面三天,就完全是在草原上了,也找不到任何现成的住处。
    昨晚的扎营地,在地图上并找不到地标,只是一片无名草原,但大致位于柳城以北的关外。
    清晨时分,赵云在简易的毡布帐篷里警醒,透过漏风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天色,就翻身而起,随手掸落甲袄上的断草和水渍。
    赵云并没有单独的帅帐,这座长宽各不足两丈的帐篷里,挤了七八个亲兵,还有两个副将。地面上铺了几张毡子,夜里基本上是人挨着人睡的,连翻個身都有可能压到袍泽。
    帐篷的高度也很低,走到帐篷最正中、撑着那两根细木柱的位置处,也得弯腰才行。
    而边缘没有支撑的那几个“床位”,躺在那儿睡觉时,作为帐壁的毡布都有可能盖住脸,得侧过身睡才能避免,或者干脆夜里把膝肘靠在帐壁上放松。
    条件如此艰苦,自然都是为了尽量减轻此番奔袭的后勤压力,少带点不必要的杂物,也好增加袭击的突然性。
    赵云作为主将,条件还是比普通士卒好一些,虽然住处一样,但他有辅兵伺候,起来后就有辅兵帮他打水洗漱。
    前两天赵云都是用冰凉的融化雪水洗漱的,今日手一伸进那个盛水的士兵铁盔时,他就微微一愣,因为有热水。
    “哪里来的热水,用来洗漱岂不浪费?”
    服侍他的辅兵连忙说:“带路的田郡丞说,今日就很有可能遇敌了,该让弟兄们吃喝热乎一些,所以昨夜分人去打了些枯草,勉强能生些火。前日路过蹋顿部地界时得到的羊,也能顺势煮了。”
    辅兵解释的时候,赵云已经洗完了脸,原本下意识要去自己的褡裢里掏硬肉干吃。
    听了这话,得知是田畴的意见,他才把手缩回来,等着一会儿吃新鲜煮热的熟肉。
    田畴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北平郡丞。这个官职是最近几个月,看在他联络三郡胡人部族跟朝廷贸易、奔走颇有苦劳的份上,诸葛瑾依职权封的。
    此番出战前,赵云需要一个随军向导,负责天气、地理和道路的勘察,就请示了诸葛瑾,又临时给田畴额外挂了一个参军的头衔。
    此时此刻,赵云心中也是暗忖:“多亏了此番是初冬出兵,还能打些枯草生火,要是早一两个月,草原上的草还没枯尽,青草水分足,怕是燃料都难找,只能始终吃喝生冷了。”
    刘备军自从数年前开始,就被诸葛瑾要求着严格执行军中卫生管理制度,能不喝生水就不喝生水,以最大限度防止军中出现瘟疫。
    这种要求,在南方关内物资丰裕的地方,好歹还能执行。
    到了草原上,找不到树木可以砍柴,又没有农家的作物秸秆,就只能指望枯草当燃料了。
    此番出战,这些细节上多受点苦也是难免的。
    不一会儿,勤杂辅兵就给赵云送来了一头盔带着热汤的煮羊肉,其他同帐的将士也纷纷出去领肉。
    因为水源珍贵,这些羊只是简单屠宰清洗了污秽,便下锅煮了。
    至于慢慢浸泡充分浸出血水这种操作,在草原军中肯定是不可能的。没有浸出血水也没焯水的大块羊躯,直接烧煮会产生巨量的血沫子,也没有伙兵会把沫子撇掉,就直接分给将士。
    但包括赵云本人在内,没有任何人对羊汤表面那寸许厚的腥臊血沫表示嫌弃,全都是一点不剩喝了下去。
    肉汤里也没有任何压制异味的香辛料,只有盐和羊,这个季节也搜不到野韭菜花。
    草原上轻装行军就是这么艰苦,能喝上骚臭的热羊汤,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至少比吃又冷又硬的肉干好得多。
    吃喝完后,大部分士兵也没有足够的清水洗净头盔,只是抓几根枯草把头盔内壁稍稍刮干净,就重新扣在头上了。
    只有赵云这样的高级将领,能享受凉水洗头盔后再戴的待遇。
    部队收拾停当后,纷纷上马列阵。
    赵云也精神抖擞最后巡视了一圈,大声喝令激励士气:
    “将士们,田参军已经查明道路,今日就有可能遇到速仆延部的外围驻地!这时节,速仆延人肯定都沿着乌辽水畔扎营,我们只要冲到乌辽水,沿着河行军就能找到敌人了!
    大伙都打起精神来!好好打完这一仗,我们就能享用速仆延部的营地,有足够的牛羊、柴草和干净水源!”
    众将士齐声附和喊了几嗓子,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赵云便点钢枪一招,让部队继续前进。
    马蹄在枯草斑驳的半硬冻土上飒沓奔腾,狂风呼啸而过。赵云却没有觉得寒意难耐,反而对身上装备的御寒效果颇感满意。
    他们这支部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铁甲的,只有需要负责冲杀的重骑兵有配铁甲,而纯粹骚扰游斗的弓骑兵,都是轻甲,这样才能确保马匹的负重不会太重。
    即使是重骑兵,行军的时候也不会披铁甲,都是捆扎好了放在备用马的背上驮着。
    此时此刻的赵云,也是穿着一件类似皮甲的双层袄,保暖效果非常好。
    袄子外层是刚鞣制过的羊皮,比胡人那种直接拿生皮革裁切的袄子要柔韧性更好,能保存的年限也更久。袄子的内衬则是熟丝绸缎,当然如果是普通士兵的皮袄的话,内衬就是廉价的生丝粗帛。
    内外两层之间,夹着的填充物是梳洗净化后重新晒干的羊毛——诸葛瑾在让军中裁缝们赶制这批夹袄时,一开始也想过直接填塞棉花,无奈这个时代棉花还没普及,连作为观赏作物的“白叠子花”都找不到几盆,只好作罢,最后改用干燥后蓬松的羊毛。
    羊毛作为填充物的保暖效果,是绝对不比棉花差的,只是羊毛作为动物蛋白产品,比植物纤维素产品成本高得多。
    要产出同样分量的羊毛和棉花,所需的土地面积能差十几二十倍。一亩地种出来的棉花分量,相当于十几亩草原养羊剪下的羊毛。
    不过眼下条件不允许搞棉花,加上渔阳边市今年收进来很多羊毛、毛纺业却还没来得及开始建设,那就正好挪用一下,也算是为将来量产棉袄做些技术积累。
    华夏大地上,此前并没有“棉袄”这种东西存在过,就算将来有了棉花,也得让做衣服的裁缝花时间适应这种手艺。今年先拿羊毛填充物练练手,练出一批裁缝来,也算是提前补足技术手艺短板。
    而赵云和他麾下的部队,也是第一批“羊毛夹袄”的实物受益者。在十月初冬的草原上赶路,如果没有这样的装备,肯定会被大风冻得不适。
    现在却好,赵云非常肯定,这种夹袄比直接用带毛羊皮做的大衣更御寒。虽然赵云也不懂其中原理,不知道这是因为“夹层内填充羊毛的区域,空气不再流通,更能保住热量不散失”。
    赵云的骑兵就这样逶迤行军,不过半日,终于抵达了目标乌辽水边。
    刚到河边,田畴赶忙通过看太阳、估算时辰等方式,大致确定方向,然后又观察了一下河水的流向,然后劝赵云沿着河往下游方向搜索。
    “赵将军,我们这几日的行程,应该是偏北了些,如今的位置,比一开始预期的更偏上游。只要沿河顺流而下搜索,肯定能遇到速仆延部族。
    速仆延部每年初冬都会沿河扎营,也包括乌辽水的各条支流,便于枯水季取得水源。我们从草原方向迂回而来,一路上都没遇到敌人,速仆延肯定不会料到我们汉人也能这般行军。”
    赵云点头:“好,便依你所言,我们沿河顺流搜索。不过部队赶路已经疲惫,还是先趁着午时天热,让将士们直接和甲休憩一两个时辰,让辅兵再取河水杀煮一批羊。”
    赵云很谨慎,他知道再追下去随时有可能遇敌,走了半天路赶紧养足体力,吃顿热的肉食继续鼓舞士气。
    初冬的中午,在阳光下睡一觉也不用扎营搭帐篷,可以省掉不少事儿。如果拖到晚上再睡,那就非搭帐篷不可了,否则有可能冻死冻伤人。
    既然是临战时分,赵云连这些细节都必须考虑到,才能有更大的胜算。
    ……
    当天傍晚,乌辽水中游河畔的某处营地内。
    速仆延部的族长、速仆延本人,却是在一处土墙木柱厚油毡布顶的大帐里,搂着两个抓来的汉人女子,喝酒淫乐,丝毫没有防备之心。
    “来,美人儿,再陪咱喝一个,只要你乖乖听话,明天你的家人们就不用再放马了,还能顿顿有羊肉吃!”
    那汉人女子应该是刚被抓来还不久,内心还有些抗拒。但只要稍有迟疑,速仆延便会变脸色,作势就要严惩其家人,女子也只好半推半就继续喝。
    旁边另一个女子稍稍聪明些,为了减少受辱,还提醒了一句:“听说大人为了公孙度,得罪了幽州的汉人官府,最近还是警醒些,多操心操心军务。
    大人要人侍奉,奴岂敢不从?但若是误了正事儿,外人怪罪起来,奴也吃罪不起。”
    (注:汉朝时汉人称呼尊长不会喊“大人”,但草原胡人是有这样的传统的,一般部族酋长都能称大人,所以不是明清文的称呼穿越了)
    速仆延闻言,脸色稍稍有些败兴,呵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赵云是骁勇威猛不假,但曹操派张郃在易水边重兵盯着呢,赵云岂敢冒着两边开战的风险轻举妄动?
    再说,若是七八月间,我还提防些。如今已经下过雪了,汉人不熟地理,不明道路,辎重转运也困难,岂能跟我们草原儿郎那般来去如风?
    这乌辽水往下游数百里,一直到辽西郡关内的道路,我都分派部族盯着了!汉人敢从辽西阳乐县出关,我立马就能知道!”
    速仆延原本也不想说这么多,他跟一个被抓来暖床的奴婢有什么好解释的?
    也是他自己稍稍有些心虚,所以打开话头之后,半是为了自我安慰,才越说越多。
    说到后来,总算把那些烦心的杂念抛诸脑后,重新鼓起兴致来,专注于床榻上那点破事。
    那俩美貌奴婢,最终也没能靠嘴炮转移注意力、躲过速仆延的蹂躏。
    速仆延大呼酣战,折腾了半宿,把两个奴婢都折腾到昏过去,他自己也才大叫一声,沉沉睡去。
    正所谓上行下效。最近半个多月,上面的人都如此这般越来越松懈,觉得今年的危险期已经过了。下面各部的中基层军官、头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个喝酒的喝酒,睡人的睡人,全没觉得有什么危险需要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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