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马腾和庞德一路紧赶慢赶、消息传递延误,怎么着也得建安十一年正月上旬将尽的时候,才能赶到许都了。
    从腊月下旬到正月上旬这二十天里,许都的曹操也不会闲着。当丞相之前所需准备的其他工作,也要同步并行推进。
    而这些蝇营狗苟的任务,自然要落到曹操的两大主簿司马朗和毛玠头上,而最后的具体执行人,肯定是侍中郗虑——本来最擅长朝廷人事工作的荀彧,也可以帮着总揽全局把控一下节奏。
    无奈荀彧在这次的事儿上跟曹操意见相左。他劝曹操持重、不要急于称丞相,还觉得前线军功还不稳,太仓促高升容易被打脸。
    曹操既然知道了荀彧的这个态度,也就不会再让他操心后续的人事安排,索性锻炼锻炼司马朗他们。
    腊月二十这天傍晚,司马朗刚刚领受了司空的任务暗示,散衙回到住处,就显得忧心忡忡。
    他跟着曹公做事已经十年了,从曹掾一步步做到如今的主簿。
    但之前涉及到人事工作时,曹公从来都没让他绕过荀令君、直接处理过。这是第一次让他不必请示荀彧,自行定夺,司马朗心中终究有点不踏实。
    “没有荀令君的把关,最后这事儿会不会办得不够漂亮?就算够漂亮,将来荀令君重获丞相的肯定,会不会记恨我越俎代庖?唉,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还真是棘手,一定要小心才好。”
    司马朗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府上的侍女见主人这样忧虑,也不敢打扰,只是沏了茶放在一边,就悄悄退下。
    那茶也是南边卖过来的,近年来大汉各地都渐渐开始习惯喝炒茶了,这也是诸葛瑾的手笔。只能说享乐之物,是不分敌我的,只要好用,敌人也会追捧。
    司马朗沉思了一会儿,下意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却没想因为过于出神,一时没注意茶水的冷热,被烫得连连吐掉,还失手砸碎了茶盏。
    侍女唯恐自己失职,连忙碎步跑进堂屋,悄悄把碎片收拾了,又拿凉水给主人漱口。
    而青瓷茶具摔碎的声音,也惊动了隔壁屋里的亲戚。
    一个二十六七岁年纪的年轻人快步过来查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朗的神态,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大哥为何如此心神不宁?没有割伤手吧?可是司空府的公务过于倥偬劳碌?”
    司马朗无神地抬起眼皮,也不看那年轻人,只是有气无力地说:
    “仲达呀,咱家可是遇到棘手事儿了。这次司空要绕过荀令君,直接让我帮他做一些拔擢黜落、得罪人的活儿。这本身倒也没什么,就怕手段不够干净,将来荀令君重获司空信任后,会记恨咱家。”
    原来,对面那个被司马朗唤作仲达的年轻人,自然就是他二弟司马懿了。
    历史上的司马懿,也是在袁曹彻底分出胜负后,才出仕曹家的。此前一直在隐居找借口观望(假装风痹症)、在袁曹之间骑墙,想着谁赢他帮谁。
    这一世,历史轨迹已经被改变得如此严重,司马懿要是还想等“袁家彻底绝种”再出仕,那他就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了——袁尚、袁熙虽死,可袁谭已经投降了刘备。
    有刘备在,给曹操多少年都不敢说能稳杀袁谭。
    所以,司马懿也不可能再等。曹操此番趁着自己武功威望正值巅峰,要进丞相之位,当然也不可能放过那些骑墙不仕的观望者。
    包括司马懿在内的很多此前拒绝征辟的人才,这次都被逼着出来正式当官。
    司马懿目前的身份是司空府的文学掾,才刚刚正式得到官职几個月,还处在“实习期”,所以就先住在大哥府上。便于就近学习熟悉工作流程、有问题也能随时请教。
    如今看大哥遇到了麻烦事,司马懿自然也要挺身而出,帮着一起参详。
    司马朗便语气随和、用拉家常的口吻,把自己遇到的困难阐述了一下。
    “……情况便是如此了。等马腾一到许都,领受了骠骑将军之职,朝中重臣便会上表公推,称司空功德巍巍,更兼谦退克己、竟肯将自己受封的骠骑将军之位让给马腾,合当进位丞相。
    但要想设置丞相,就必须废除三公,由丞相一人独揽三公之权。三公之中,司空之位本就是曹公所有,这一点无所谓。
    太尉之位,自六年前袁术被杀后,杨彪被牵连罢免,后来也没有再任命,如今一直空着,倒也无碍。
    唯独司徒之位却不好办。赵司徒乃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臣了,自从朝廷当年从长安逃回、摆脱李傕郭汜之手时,赵司徒就追随陛下历经艰险,至今已当了十三年的司徒,无有过失。怎好无故罢黜司徒之位、集权于丞相之手?”
    司马朗口中的赵司徒,名叫赵温,是跟着刘协一路逃亡来的,已经十几年了,很受皇帝尊敬。不过实际上这个司徒也没有权力,就是个吉祥物。
    曹操这些年供着他,也是为了显得吃相好看一点,自己迁都许都后、并没有把原先的朝廷旧臣全部拿掉。
    司马懿听得很认真,并不急于发表意见,等大哥说完,他才慎重地帮着推导:“这么说来,司空现在是需要大哥和毛主簿想个法子,找借口把赵司徒拿掉?”
    司马朗缓慢而痛苦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呐,荀令君也装聋作哑被排除在外了。虽说最终动手的人,已经定了侍中郗虑,但办法还得我和孝先(毛玠)来想。
    今日孝先倒是提了一个主意,说是暗示赵司徒过完年后、用司徒每年的举茂才名额,举曹公亲近子弟为茂才,再由曹公谦辞。如此,郗虑便可上表弹劾赵司徒假公济私、不辨愚贤,只求任人唯亲攀附朝臣。
    有了这个借口,想拿掉赵司徒的三公之位,就只是走个流程罢了。不过眼下这事儿却有点麻烦,曹公长子曹昂,死于宛城已经多年,次子曹丕,如今年仅十八。
    如果逼着赵司徒举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为茂才,吃相未免太难看了。而如果让曹公提前给曹丕公子举行冠礼,又容易落人口实,让天下人觉得‘曹公就是为了配合赵司徒举曹丕公子为茂才、才破格提前给曹丕公子行冠礼的’。
    到时候,谁还会相信这一系列举动,是赵司徒自行‘希合上意、自作主张’的?肯定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曹公授意的。”
    司马懿听了大哥这番分析,才算是彻底梳理清楚事情的脉络。
    合着曹操这是既想当表字,又想立牌坊。
    既要逼着赵温举荐,还要让天下人以为是赵温自己卑鄙无耻、主动舔他。
    这事儿,原本的历史上曹操还真就做成了,但问题是原本历史上这事儿要两三年之后才发生,是曹操杀了袁尚袁熙彻底灭袁家之后的事儿。那时候曹丕已经虚岁二十一,本来就该出仕,赵温举荐他,曹操也就没有“配合”的嫌疑了。
    现在提前了两三年,曹丕的年龄问题卡在那儿,曹操又不好配合赵温,一时就僵住了。
    司马懿梳理清楚这些矛盾,心中也是灵光一闪,突然旁观者清地建议道:“大哥,这有何难?曹公的亲近子弟那么多,未必要拘泥于举荐曹丕公子吧?”
    司马朗听二弟似乎有解法,终于眼神一亮:“哦?二弟莫非有良策?我就说你从小聪明,说不定能独辟蹊径。”
    这还是司马懿入仕几个月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给人出主意。司马朗见二弟终于也会用谋,不由颇感欣慰。
    司马懿也有点小紧张,抖擞精神卖弄道:“举茂才之制,并非局限于举荐新入仕之人。哪怕是已经在职数年的官员,只要依然年轻,且政绩卓异,有展露出奇干之才,也可以举为茂才。
    既如此,何不考虑暗示赵司徒,将被举之人换成孙权?孙权自四年前来投,当时年仅十八,后来娶了曹公长女,如今已二十二三。
    论年纪,孙权年长曹丕公子四五岁,刚好可以规避及冠的问题。而且孙权如今虽得了名义上的清贵显职和承袭了吴侯爵位,但毕竟还很年轻,又没有实职,扬州之地都被刘备控制着呢。
    赵司徒可以上表说,发现孙权人才难得,特举其为茂才。建议朝廷授其另兼实职,赋予权柄。等赵司徒表章一上,曹公就可以自谦,表示‘我的女婿能有什么才干,实在不敢当’,郗侍中再接上弹劾、说赵司徒迎合讨好曹公,岂不是顺理成章!”
    司马朗听完二弟的献策,终于豁然开朗。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要说赵司徒巴结曹公,不一定要举他亲儿子啊!女婿也行啊!儿子年纪不够,女婿年纪刚好够,这不瞌睡送枕头么!
    不过,也怪孙权身上已经有一个侯爵了,看起来位置很高,司马朗也是灯下黑,原先没想到这样的人也可以强行举,强行加塞实职。
    反正最后举没举成功的结果又不要紧,只要表现出赵司徒确实想巴结曹公、没有节操,给郗虑一个攻击他的把柄,这就够了。
    把这些关窍都想通后,司马朗叹服道:“二弟!没想到你也有如此急智,假以时日,你的成就恐怕尚在为兄之上!
    听说刘备那边,诸葛瑾当年也曾感叹,说二弟之才远胜于他。当初我刚听说这故事时,还觉得不过是虚伪之语,没想到我们司马家如今也会这样。我明日就向司空秘密献策,建议赵司徒察举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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