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最终返航,已经是建安十五年的寒冬了。
    他带回的北海道品种的水稻,至少要到建安十六年春,才能在辽东首次试种。
    原产自库页岛乃至其他鄂霍次克海沿岸地区的黑麦,倒是能够跟冬小麦一样,在建安十五年冬就抢种下去。
    然后在东北的大雪覆盖下、熬过一个冬天,等建安十六年开春后,确保能继续萌发生长,那基本上就能确保最终收获了——
    赵云已经在辽东经营五六年,辽河平原如今的开发程度也已远非昔比,当地的汉人屯田户规模,也比五年前增长了好几成,并且积累了足够多的农耕经验。
    所以赵云很清楚,越往极北寒冷之地,制约麦子类作物能否顺利收获的主要因素,就是能否扛过寒冬,确保来年有足够的生长期。
    麦子类的作物,在生长的中后期,是绝对不能经受严寒的,而早期可以非常耐寒。
    而越往北,夏天结束得越早,麦子就越要抢在夏末之前收割。
    所以河北的麦子,可以初冬下种、在积雪下面压上两个月,开春后再发力快速生长。而到了辽东甚至更北方,麦类下种的时节就要再提早一些。
    前几年赵云尝试在辽河平原种普通小麦,按照中原的播种时节下种,最后结果就是来年不够时间让麦粒充分灌浆,收上来的麦子颗粒都不饱满。
    而提前播种时节的话,具体提前多少又不好拿捏,提前得稍多一点,麦苗在过冬时就直接冻死了。
    毕竟赵云一共也就占领辽东五年,而且不是刚占领的第一年就开始做这个试验的。这样算下来,他最多也就三四次试验机会,至今未能试出最优解,也是完全合理的。
    但是今年情况却不同了,陆议让人趁着入冬之前,抢时间送回来的第一批黑麦种子。
    赵云在辽河平原上抢种,而且是按照“普通小麦如果种那么早就会在越冬时冻死”的时间节奏来种的。
    最后忐忑观察了几个月,开春后黑麦继续茁壮长高。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赵云心中就笃定了:这玩意儿真能在极寒之地养活!而且早点下种也没事!
    普通小麦越冬时会冻死的环境,这种新来的麦子冻不死!
    虽然陆议带回来的那些土著向导都说,这种麦子产量比普通小麦低得多,主要是谷粒比较细小。
    而且还不容易碾磨脱壳,麦子的黏性大,麸皮无法完整碾破脱下。只能是草草磨掉最外层一些实在坚硬粗粝的部分,然后内层的麸皮会跟麦芯一体。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大汉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东北地区耐寒作物“有没有”的问题,然后才轮到考虑“好不好”。
    而且麦子粗粝一点,麦麸磨不干净,对于这个时代的贫苦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
    按汉朝的生活水平,就算拿一块后世那种掺了锯木屑的全黑麦大列巴来、硬到能当武器用那种。给东北苦寒之地的农夫吃,他们也会觉得口味可以忍受,何况只是多点麸皮。
    而且,黑麦幼苗成功扛过冬季、开春后继续茁壮成长的同时,赵云很快又收获了另一个喜讯。
    那就是早春三月初,当他治下的屯田兵,把陆议带回的北海道稻种、直接洒在水温冰凉的湿润水田里之后。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三月底时,这些水稻都开始发芽,并且秧苗的生长情况明显正常、良好。
    赵云虽然不擅农政,但他久在幽州,没吃过猪肉也见多了猪跑。所以他很清楚,在辽东种水稻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早春时水温过低,原本的稻种或许无法萌发。
    而现在这批新的稻种,在水温还比较冰凉的季节就能正常发芽,仅此一项,对于开发比辽东更靠北的土地,意义就非常重大了。
    (注:后世用于东北地区、一年一季的稻米,要求水温高于五度时才能下种。而汉朝时中原地区的水稻品种,还做不到在五度的冷水里就开始生长,很多种子要到十度左右开始发芽,而东北升温太慢,生长季时长就不够了)
    ……
    赵云是个谨慎之人,所以陆议带回黑麦、北海道稻种后,他足足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慢慢摸索、试种,直到确认黑麦熬过了寒冬、水稻也能在相对冰冷的水中发芽后,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跟他一起操心这事儿的,还有如今身为幽州布政使的糜竺,上述具体的屯田和组织生产试验的活儿,都是糜竺具体操持的,赵云只是等个结果罢了。
    好在糜竺出身豪商,从年轻时就专注于经营自家的庄园经济,对于这种开荒种田搞建设的事儿,自然也是熟门熟路,这才能把实验计划规划得如此井井有条。
    三月底的时候,当一切的结果都最终出炉,确认这些作物能用于将来占领扶余国后、在扶余国故土上种植。相关的军事议题,也就正式摆上了台面,成为了下一阶段幽州文武工作的重中之重。
    三月二十八这天,赵云和糜竺两人牵头,就在辽东郡治襄平县,举办了一场军议和会晤。下属的核心文武多有来参与,甚至还有几个被赵云征服、已经对他俯首帖耳的乌桓大人,也来参加了会商。
    当然,那些乌桓人是没资格参与战与不战层面的讨论的。
    他们只能在赵云决定要打之后,参与后半段“具体怎么打”的讨论。然后看看自己能领些什么任务、如果打得好的话,赵将军会许诺他们什么赏格。
    “伯言带回来的这些种子,实在是好用,太适合在极寒之地种植了。而且稻麦俱全,一个用于水田,一个用于旱田。
    这样无论将来占领了扶余国领土后,占据的是坡地还是沼泽,都能加以开发,都有粮食可种。
    如此算来,司徒让我们酌情对扶余国动兵,争取在主公再次与曹贼全面开战之前多捞一点实利、并且彻底解除后顾之忧,此事十有七八该抓紧了。”
    会议伊始,赵云本人还没发话,倒是负责内政和屯田的糜竺,率先表达了自己的乐观看法。
    毕竟糜竺是幽州农政工作的第一负责人,他对于陆议带回来的这些东西究竟有多好,体会是最切身的。
    他已经开始忍不住脑补将来打下扶余国后,把松嫩平原也变成千里沃野。
    当然,如今松花江还不叫松花江,黑龙江也不叫黑龙江,所以那片扶余国境内的沃野,糜竺实际上是叫不出名字的。
    汉朝的时候,汉人甚至没给那么偏远地方的大河取过名字,只有当地土人或许会有口头称谓,但没有留下汉字记载。
    赵云对于糜竺的这些展望,并没有表示质疑,他这几年也对扶余国做了充分的情报搜集,知道扶余国所据的土地,确实是在东夷诸国中“最为平敞”,未来屯垦的经济潜力确实是非常好的。
    (注《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里原文记载,扶余国“多山陵、广泽,于东夷之域最平敞”,可以推断其国土包括了整个松嫩平原。它东南边的高句丽反而大部分都在长白山区。)
    但赵云需要担心其他一些问题,所以略微斟酌之后,他就不得不提出:
    “扶余确属东夷诸国中,最适宜大汉派兵吞并的,其他诸国多在雪山密林之中,劳师远征也占不安稳,扶余国只要解决苦寒不能种稻、麦的问题,就能安居乐业了。
    不过今年再用兵,会不会仓促了些?子瑜让我们自行裁处,而不是直接强令,应该也是考虑到他不了解辽东这边的近况。
    主公可是打算今年就和曹贼重新开战的,就算是秋收之后再战,也就只剩半年了。我怕现在对付扶余,到秋收之前,未必能打完。就算打完了,士卒疲敝,也影响到时候立刻投入攻曹。
    说到底,还是当年规划的休战期短了点。我军从休战之后,才想着在南方改良海船、打磨远航技艺。光是造船、远航探索就要近两年,找到了稻麦新种,回来抢种试验,又花费数月。
    这些时日折掉,最后留给我军动兵的日子,也就几个月了。等将来先攻曹操河北,回头再收拾扶余人,会不会好一些?
    而且,扶余虽然收留了公孙康,可毕竟最近几年没有对主公不敬。就因为我军找到了稻麦良种、适合苦寒之地,就突然动兵,这个开战借口,不说师出无名,但至少也不利于士气。将士们要是知道我们只是为了抢夺肥沃的土地屯田,就乱开战端,谁肯用命?”
    赵云还是比较有正义感的,他对于出兵的理由非常执着。如果只是为了抢土地人口,他总觉得良心有点过不去,要是能再辅之以一些吊民伐罪的借口就好了。
    糜竺内心,对于赵云这番说辞,倒是不太认同。他是商人出身嘛,商人逐利,为了钱和田地杀人打仗,他觉得很合理,所以刚才压根儿都没想到这一层。
    糜竺眼珠子略微一转,叹道:“子龙你真正顾虑的,主要还是后面这几点吧?前面说的时间不够,或许在你看来,倒不至于算什么大事。
    扶余虽然土地广大,最远听说有一千多里纵深。但我曾查问其户口,全国治下籍民不过八万余户,加上公孙康当初逃过去带走的民户、士卒,一共也就十几万户,最多还有些渔猎之民。
    这点人口,能凑出多少兵马防守?哪怕五户一丁,加上公孙康的残军,也就三万余人。
    而听说曹贼去年在河套、北地、上郡,也都靠着双侧马镫和高桥马鞍武装的骑兵,击灭了数倍于己的鲜卑骑兵,慑服轲比能等。以子龙之威,动用上万骑兵,击灭数倍之敌,还不是绰绰有余?
    扶余人没有坚固城池,我军打过去他们要么逃进山林,要么就只能野战,如此战法,最利于速战速决,或许几个月都不用。”
    糜竺跟赵云资历差不多深,不过赵云已经是四方将军级别的了,糜竺说话时还是给赵云充分的面子。
    不过这番话里怂恿的潜台词,还是很容易听出来,就差没直说“这种事情,连曹休、曹真、曹彰都做到了,子龙神威,怎么可能比他们差”,也算是一种激将。
    赵云当然也听出来了,不过他知道糜竺说得隐晦,所以并不生气,也不受激。
    扶余人虽然也有一定的农耕生活方式,但更多保留了渔猎属性,对于这样的国家,遇到亡国的风险时,动员效率是不能按汉人诸侯来算的。要突破五户一丁的征兵极限,还是非常有可能的。
    只不过,赵云确实在乎的不是对方的兵力,扶余人动员再多,只要他们肯应战,自己就绝对能在野战中击败对方。
    关键是对方是否应战,会不会暂时往后方远遁。要是他们打着“熬到刘备和曹操重新开战,赵云需要忙别的,到时候我们就能躲过亡国之祸”的想法,拖时间,那事情就难办了。
    赵云没空跟他们在白山黑水之间耗着。
    所以,对于糜竺的揣测,他也只是轻轻点头,但眉头依然深锁,显然是承认了糜竺归纳的主要矛盾,但又没想到解法。
    好在,赵云并不用完全自己动脑子。如今在东北地界上,刘备阵营还是不缺智谋之士的。
    渤海太守周瑜,今天也特地坐海船渡过渤海、逆辽河而上,来这襄平县与会了。
    周瑜之前就跟赵云一直合作,当年赵云平辽东时,周瑜就从渤海走海路转辽河内河给赵云运补给。
    这次只是因为战事要往更偏远纵深的地区蔓延,而且跟辽河水系不通,周瑜才帮不上忙,只能在战前后方出出主意,毕竟他俩都是连襟了。
    周瑜很想尽一份自己的力,他琢磨了一会儿赵云和糜竺共同担忧的点后,很快帮着梳理出一条法子,便立刻和盘托出:
    “子龙担忧师出无名,我看倒是好解决。公孙康当年不肯归降主公,非要往偏远之地奔逃,可见其不臣之心。
    如今时隔数年,我幽州之军随时可能南下讨逆、攻打曹贼,焉知公孙康不会挑唆尉仇台趁火打劫、趁虚背刺我军?
    既然如此,还不如由我军先下手为强!他们不肯臣服主公,那就是在尊奉曹贼!更何况,我们还可以伪派使者,诈称是曹操的使者,勾结公孙康、尉仇台为接应,请他们‘将来一旦幽州军南下与曹操鏖战,便在东北作乱’。
    只要公孙康或是尉仇台回信了,这个开战的理由不就足够充分了?到时候以此书信传示各军主要将领,我军必然士气高昂。
    至于子龙担心的另一个问题,敌军是否会尽快与我们决战,而不是躲进山林拖延,这也好解决,可以跟上面那一计合并使用。
    比如,就让假装曹操使者的人,再散播一些假消息,说曹操已经要让张郃、曹彰,在春耕农忙结束后,就进攻幽州,让公孙康和尉仇台看准时机,挑选我军背后虚弱的时机动手。
    我军再配合性地做出一些或示弱、或明显是虚张声势但演得太过了的举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公孙康和尉仇台都不是什么智谋之士,我有把握骗过他们。”
    赵云听周瑜侃侃而谈,计策一抓一大把,这才彻底放松了神思,颇为欣慰地点头赞同:
    “有公瑾之谋,我自当全力破扶余国,再无怀疑。虽还有些细节,诸如如何伪书模仿曹贼使者,需要慢慢琢磨,但肯定能成……
    我意已决,尽快设计对扶余国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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