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一日,天公作美,将下了数日的雨停了。
    冬日的暖阳矜持地现身人间,照得蜡梅枝上的橙黄花朵如一串串小灯泡般鲜艳。
    张公馆的大门一打开,宾客们的晏晏笑语扑面而来。
    人们正齐声唱着生日歌。
    宋绮年一愣。
    “请问,”她朝迎客的男仆道,“贵府的宴会本来是几点开席?”
    “是十二点。”男仆道。
    宋绮年不禁一声哂笑。
    她接到的通知,却是十二点半。
    很显然,她稍有不慎,又被算计了,又做了一回迟到客。
    张家做的是进出口生意,住的是法式小洋楼,管客厅叫沙龙。
    富丽堂皇的沙龙里聚着一群年轻人,个个容貌端正,衣冠楚楚。
    “俊生,快个许愿!”
    “俊生,你得把蜡烛全吹灭哦!”
    那寿星鼓足了气,将大蛋糕上的蜡烛一口气全吹灭了。
    宋绮年走进沙龙时,屋内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继而,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响起。
    “多谢!多谢诸位!我张俊生虽只有二十五岁,可在座的各位大都和我认识超过十年,是我半生之友。人生在世,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唯有诸位这样的亲友,才是不可替代的瑰宝。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友情和关怀,以后还请继续包涵,多多支持。”
    说完,那年轻男子向客人们举起香槟。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沙龙里盈满欢笑声。
    留声机里放着欢快的爵土乐,香槟将水晶酒杯斟满。客人们送的礼物堆放在窗边,垒成高高的一堆。
    “怎么不见张家二老?”有客人私下问。
    “听凤娇说,为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会,特意避出去了,晚上一家人再庆祝。”
    “张俊生真是贾宝玉一般的命。”男客隐隐含酸,“他不风流,谁风流?”
    “说什么呢?”女客笑嗔,“俊生是堂堂留洋归来的大学生,学识人品都是一流的,也从来没见他拈花惹草。”
    “那不是因为他一心都挂在凤娇身上吗?”男客笑道,“说起来,凤娇如今回了国,又解除了婚约,俊生和她会有所发展吧?”
    “这可不好说。”女客别有意味,“你才回上海,还不知道吧?前阵子俊生和一个女人来往密切,对方缠他缠得很紧呢……哎,就是正走过的那位。”
    男客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女郎穿过人群走来。
    她穿一件粉紫色素纹旗袍,衣袍宽松平直,却遮挡不住修长窈窕的身段。
    随着女郎的款款步履,旗袍开衩处蕾丝翻飞,薄纱衬裙若隐若现,无比优美旖旎。
    再看容貌,好一个雪肌乌发、星眸朱唇的美人!
    美人二十出头,青春正盛,衣饰却很简朴。
    可满屋子珠宝光鲜的摩登女客,这女郎却硬生生地凭借原始的美貌赢得了男客们灼灼的注视。
    “瞧你这样!”女客拿手肘碰了碰同伴,“真搞不懂你们男人,看到这宋绮年,一个个都眼睛发直。那明明是个土得掉渣,一身小家子气的女人。”
    可男客却觉得这宋小姐仪态娴雅,那谦逊安详的神态远比那些张扬的千金小姐看着顺眼。
    可说她温婉吧,她偏偏天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面相带着一股傲气。引得男人想去挑战一番。
    男人喜欢的模样,这女子都有了,真是个尤物!
    “她家做什么的?”男客问。
    “开布店的,但是她爹妈都去世了。”女客不屑道,“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可不指望着攀上俊生这一根高枝吗?她前阵子和俊生走得很近,人前一副俊生女朋友的样子,可得意了。”
    说话间,宋绮年已走到堆放礼物的桌子前,把自已的礼物放在了上面。
    自背后看,更觉得她身段玲珑有致,宛如一尊美人花瓶。
    男人忍不住道:“可别小瞧了布店,做得好,收入还是很不错的。”
    “那也远比不过凤娇呀。覃先生可是堂堂海关副司长,政府要员,上海滩的名流绅土。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小商户之女,换你,你会选谁做妻子?”
    男客心里也承认,自然是覃凤娇的条件好太多。
    “那她和俊生怎么搭上的?”
    女客又是不屑一笑:“你想都想不到。”
    男客更加好奇。
    女客道:“这宋绮年爹娘都去世了,估计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居然跑去一家西服裁缝店里做学徒。俊生去那家店做衣服,就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嗓音。
    “我们都觉得,她一早就相中了俊生,故意勾搭他的。”
    男客笑,说了一句公道话:“做学徒可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想结识俊生还不容易,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女客丢了他一记白眼:“你到底站哪头儿?”
    男客忙赔不是,可眼角余光还是控制不住朝宋绮年的倩影飘去。
    女客冷笑:“如今凤娇回来了,这宋绮年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谁都知道,俊生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就是在等着凤娇。如今有了正主,谁还稀罕一个闲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男客不以为然,却笑而不语。
    张俊生身边总是围绕着客人。宋绮年等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跟前。
    “俊生,生日快乐。”宋绮年嫣然一笑。
    “绮年!”青年展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话语里隐隐的抱怨让宋绮年心头霎时一阵轻快欢愉:原来他一直惦记自已呢。
    张俊生是个人如其名的年轻人。
    高挑清瘦,面孔白净,眉眼清俊,唇角总含着温柔的笑,眼里似乎荡着春日西湖的三千烟波。
    看他的面孔,便知他打出生起就没经受过高墙外的风霜摧残。
    这不染尘埃的书卷气,也不是寻常小富人家养得出来的。
    张俊生的母亲罗氏家学渊源,擅吟诗作画弹钢琴,出嫁前小有才女之名。张父为人稍微市侩了些,但也饱读诗书,还是上海古玩协会的名誉副会长。
    张俊生从小就很有音乐天赋,在德国学了钢琴,回国后在艺术中专里教书,偶尔应邀表演,在上海音乐界小有名气。
    张俊生无心家族生意,张家父母宠爱孩子,也从不勉强他。
    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张俊生的眼底始终有一份与世无争的清雅和脱俗,实在很让女孩子心动不已。
    尤其是宋绮年这样自幼就没接触过什么文艺人土的姑娘。
    宋绮年道:“我以为宴会要晚一些才开始。不过我也没错过你吹蜡烛。对了,给你的礼物,我已经放去那边的桌子上了。”
    “送的是什么?”张俊生好奇。
    “等你拆开了便知道。”宋绮年卖关子,顺手端起一杯鸡尾酒。
    张俊生浅笑,继而看到了宋绮年指头上缠着的绷带,一愣。
    宋绮年讪讪地将杯子换了一只手端着。
    “你还要在李家的店里干多久?”张俊生低声问,“我看你做衣服的手艺半点都不比那些裁缝差。学徒这活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做的。你家明明还过得去……”
    宋绮年道:“我好不容易从工作间熬到能进前堂了,还想借此机会多认识一些客人。”
    “想认识客人,我给你介绍好了。你瞧这里这么多人,都是你潜在的客户。”
    宋绮年但笑不语。
    张俊生有时候天真得有点残忍,却又让人不忍戳破。
    有教养的富家子弟瞧不起人,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欺凌的。他们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排挤和刁难你。
    可张俊生自已一片赤诚,眼中便看不到恶。他至今都不知道宋绮年并不怎么受他的朋友们欢迎。
    宋绮年正寻思怎么岔开话题,一道尖锐的女声如尖刀插入两人之间。
    “宋小姐总算来啦!最近你次次都迟来早退,行踪飘忽不定的,真是个大忙人。”
    两个穿着苏绣旗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说话的是高个儿的那个,姓冷名怀玉,细眼薄唇,刻薄的谈吐没有辜负爹妈赐予她的这一副刻薄面相。
    冷怀玉身旁的女郎开了口,嗓音说不出的温柔:“怀玉,宋小姐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不像我们无所事事。她能抽得出空来就已很好了。是吧,宋小姐?”
    这个唱红脸的,就是先前客人口中提到的覃凤娇了。
    她个头娇小纤瘦,长眉凤目,仪态端庄娴雅。只是,即便施了脂粉,她面色也依旧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蔫蔫的。
    这体虚气弱之姿,加上她往日喜欢吟诗作画之举,让覃凤娇被人私下称作“覃黛玉”。
    面对这一位弱柳扶风的“黛玉”,宋绮年可不敢轻敌。
    覃凤娇是张俊生的少年初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覃年长张一岁,两家又是世交,双方父母当初都很看好这桩亲事。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痴恋从不掩饰,可覃凤娇本就追求者众,只当张俊生是个小弟。
    覃凤娇后来同一位出身豪门的公子哥一见钟情,飞快订婚,去了美国。而张俊生听到这个消息,匆匆驾车追去机场,中途出了车祸,险些车毁人亡。
    这事在亲友之中闹得极大,甚至还上过小报。
    其实直到今日,看着张俊生优雅、矜持的模样,宋绮年还是很难想象他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心上人时的情景。
    但她可以想象,覃凤娇在张俊生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过去一段日子,宋绮年同张俊生确实走得比较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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