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尚书右丞府。
    梨香袅袅,薄纱如雾,丫鬟们撑起罗帐,将颜玉皎扶起来。
    颜玉皎发髻松松盘着,人也憔悴了几分,接过碗低头喝药时,瘦骨伶仃的手腕上还有未褪的青紫红痕。
    丫鬟婆子们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更不敢多瞧一眼。
    颜玉皎喝完药,把碗递过去,往日灵动的双眸灰暗无光,语气也厌厌的:“樱桃,什么时辰了?”
    樱桃是颜玉皎到京城后买的贴身大丫鬟,为人机灵,有眼色劲。
    她接过药碗后,回道:“已经午时了,小姐可要用膳?”
    颜玉皎沉默地摇了摇头,而后环顾一圈,蹙眉道:“娘亲呢?”
    尚书右丞夫人叫梅丽织,年已三十八岁,平日里端着官太太温婉贤淑不苟言笑的架子,私底下却是风风火火,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性子。
    大约是怕颜玉皎想不开做傻事,梅夫人这三日一直陪着颜玉皎,但她心里愁苦,总是悄悄拿帕子抹眼泪,惹得颜玉皎很担忧她的身体。
    如今看到梅夫人不在,颜玉皎自然要问上几句,然而屋内缄默一片,没有人回她的话。
    颜玉皎心里奇怪:“你们怎么支支吾吾的?娘亲怎么了?”
    她望向樱桃,樱桃却回避了她的视线,红唇紧抿,呐呐不敢言。
    她只好唤来另一个大丫鬟芭蕉:“她不说,你说。”
    芭蕉老实听话,回道:“韩家来人了,
    夫人去前院接待了。”
    颜玉皎眉目微怔,心中恍然,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
    今日天色阴沉,连透过窗户的光都稀薄的可怜,屋内甚至需要点燃蜡烛才能看清人脸。
    这样昏暗的天气……
    的确是退亲的好日子。
    颜玉皎又默默地转回头。
    其实她不觉得被韩家退婚有什么不好,她对韩翊没有特别的感觉,还有些恐惧拼生男胎、侍候公婆、照料妾室、讨好丈夫的婚后生活。
    只是……
    才过了三天。
    仅仅三天而已。
    韩家这么迫不及待地登门退婚、拼命摆脱她的样子,好似沾上她就如同见豕负涂一样……
    到底还是伤人的。
    颜玉皎轻叹一声。
    指尖不由自主地掐住掌心。
    正失神时,门外传来梅夫人欢欣的声音:“玉儿?玉儿可醒了?”
    樱桃连忙过去打开门:“夫人,小姐已经醒了!”
    梅夫人竟是一扫疲态,满脸红晕地握住樱桃的手道:“樱桃啊,好事!大好事啊!”
    樱桃一脸茫然。
    颜玉皎也是疑惑满满。
    娘亲不是一直支持她和韩翊成亲吗?怎么被韩家退婚了会这么高兴?
    这么想,她也便这么问了。
    梅夫人却笑声一收,松开樱桃,皱眉道:“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又快步走到颜玉皎床前,笑吟吟道:“我的傻玉儿,韩家上门可不是来退亲的,而且人家不仅不退婚,还愿意再添一重聘礼以示诚意呢!”
    一时间满室寂然。
    谁也没料到新妇未进门就被玷污清白之后,婆家还能如此不计前嫌。
    丫鬟婆子们始终规矩地低着头,只是心里在思量什么就不清楚了。
    梅夫人已经自顾自地痛快起来,一一吩咐道:“好了,樱桃去给我上一壶热酒,芭蕉去拿些下酒菜,其余人也出去吧,我和玉儿说几句贴心话。”
    芭蕉、樱桃:“是,夫人。”
    随即退下,悄然关上门。
    关门声仿佛惊醒了颜玉皎。
    她神情困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梅夫人拿起帕子点了点唇角,一脸正色道:“韩二郎亲自登门,亲口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他说他并不在意外界的风言风语,又说你蕙质兰心,心地善良,刚毅果敢……探花郎就是有文采,把你夸的天花乱坠,夸得为娘都有些脸红了哈哈哈……
    “他说的对,我们玉儿这么好,哪个儿郎错过都会后悔终身的。”
    颜玉皎:“……”
    明明京城盛传,颜家嫡女颜玉皎少时混于乡野间,故而礼仪粗鄙,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之堂。
    如今再加上不知检点,勾引郯王世子大行淫.乱之事的重罪……
    她已然沦落到这般境地,到底还有什么值得韩翊如此昧着良心,这般虚伪奉承的?
    总不能真是什么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戏码罢?韩翊说这话也就骗骗别人,可骗不了她。
    上元灯节与韩翊的一面之缘,她隐约感知到,韩翊看似良善热心,实则城府极深,不是好相与之徒。
    “为娘瞧着,韩二郎是真心喜爱你的,也是真心实意想求娶你的。”
    梅夫人一脸欣慰:“玉儿,你相信我,他会是个好夫君的。”
    颜玉皎深吸一口气。
    娘亲本就中意韩翊,再加上韩翊至今还对她不离不弃,恐怕以后她就是想悔婚也难于登天了。
    然而颜玉皎掐了掐掌心,强行平静道:“我不这么认为,韩二郎自小顺风顺水,弱冠之年便摘得探花之名,他没有经历过人言可畏,如今一时逞强说自己不在意我的风评……可男人不可能不在意……”
    人能忍一时之辱,却未必能忍一世之辱。
    韩翊如今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正是前途大好风光无限之际,他或许是为了君子重诺的名声,或许是另有图谋,但无论是何种原因,他只要娶了她,她就必然会成为他的污点。
    而韩翊其人,并不像那种任由自身污点存在太久的人。
    梅夫人显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她考虑得更深。
    “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韩二郎能放下成见,愿意娶你为妻,无论他以后如何待你,我们颜家都应该好好感谢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提亲。”
    颜玉皎抿唇不语。
    她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无论做什么事,都非要拖延到最后一天才肯仔细权衡利弊,再下决定。
    和韩翊的这桩婚事就是如此。
    梅夫人整天在她耳边叨叨其他家的女儿十六岁就嫁人了,她十七岁还没有订婚,名声又不太好,有韩翊这等英年才俊愿意娶她为妻就很不错,她若是错过了韩翊,等年龄大了,搞不好只能嫁给陈世子那样的人。
    她也不知道怎么和娘亲辩驳。
    女子无法通过科举入仕,也不可能抛头露面经商,更没有继承家业的权利。而在娘亲看来,色衰而爱弛,丈夫也是靠不住的,唯有生孩子,把孩子教养成才,母子之情才能长久。
    她好像除了嫁人别无选择,娘亲也肯定会逼她嫁人。
    既然如此,与其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韩翊,起码韩翊长得英俊。
    所以她之前点头答应了婚事,两家也开始交换庚帖,走成亲流程。
    可颜玉皎又是个很拧巴的人。
    她不想成婚后在深宅大院里困苦一生,可不成婚就只能去尼姑庵做尼姑穷苦一生。她是一边害怕吃婚姻的苦,一边又觉得除了这条路没别的路可走,还是忍忍罢。
    梅夫人也了解她的心思,一直以来都哄劝着她:“只是订婚而已!先平息眼下的风波,成亲暂且不谈,我们颜家给韩二郎留下反悔的余地,也会观察他是否值得我们玉儿托付终生。”
    她握住颜玉皎的手,贴在脸侧亲昵摩挲着:“玉儿你别怕,娘亲在呢,没人敢欺负你。”
    颜玉皎心中郁郁难消。
    只觉得自从她来到京城,就没有哪一天是不被欺负的。爹爹不再对她那么关心,娘亲也好似变了个人一样,非要她学些讨人厌的规矩,学不好就有惩罚。
    颜玉皎轻轻叹气,最终靠在梅夫人的肩膀上,倦怠地闭上了眼。
    .
    .
    梅夫人离开青棠院后,笑容就沉下来了,看不出一丝喜悦。
    待到晚间,前院派人过来说颜大人又去了李姨娘那里,梅夫人的脸色才彻底阴沉起来。
    若不是李贱人的侄女教唆玉儿去迎夏宴,玉儿还不会出事,而今日才平息了几分风波,颜祁望这老东西就去上赶着找李贱人逍遥快活了!
    如今他可真是腰杆子直了,一点儿也不把玉儿放在心上了!
    梅夫人眸色一厉,一甩手就把桌子上的茶盏都推下去了。
    噼里啪啦——
    满地碎片中,梅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兰草犹豫着开口道:“夫人,我有一事很不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夫人勉强压下怒火:“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当讲不当讲的?说罢。”
    兰草觑着梅夫人的脸色道:“奴婢拙见,郯王世子既然……幸了大小姐,还会允许别人迎娶大小姐吗?”
    梅夫人看了看指甲,淡淡道:“楚宥敛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他品性纯良,一向尊重玉儿的意愿。”
    兰草抿唇道:“既然夫人这般信任郯王世子,那为何从来没有考虑过让大小姐嫁给郯王世子?”
    梅夫人忽地愣了愣。
    少顷,神色不自然道:“他们两个以前都是兄妹相称,若是成了亲,实在不成体统。”
    又勉强解释道:“而且郯王府我们实在高攀不起,我可不愿意玉儿做他人妾室,便是郯王世子妾室也不行。
    “最重要的是,圣上心思深沉,恐怕猜忌提防郯王,而老爷曾与郯王亲厚,所以颜家必须要和郯王彻底划开界限,才能让圣上安心……”
    兰草听明白了,却不甚看好。
    “老爷自从做了京官,处事就越来越荒唐了。夫人出门在外,为老爷挣尽了面子,笼络尽了关系,您的疲累奴婢都看着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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