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中,泡在浴缸里的千岱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她身上全都是酒精的味道,口中的牙膏还没吐出,清爽柠檬和凉凉薄荷,浴缸中的温水只放了一半,在听到叶熙京说话声音后,她关掉热水,下意识套上叶洗砚给他的白衬衫。
    她捂住嘴,屏住呼吸,忐忑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隔音效果好,她听不清刚才叶熙京的那段话,什么“出国”,什么“放弃”。
    不过也能猜得到。
    但,现在的千岱兰无暇去顾及这些,她更害怕叶熙京闯入。
    现在的情况似乎比刚才还要糟糕。
    千岱兰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只穿叶洗砚的白衬衫。
    浴室门是一整块儿油画纹的玻璃,将房间内外的光磨成柔和的眩晕锤纹。
    门内,浴缸里充盈的泡泡咕咕噜噜;门外,叶熙京已经急促地站在屏风后。
    黑色睡衣斜斜地搭在木雕小肥羊上,窗户没关,吹得睡衣轻轻摇摆、一摆,又一摆,隔着屏风,才会造成后面有人的假象。
    叶熙京松了口气。
    他没由来又想到,千岱兰那怎么敲都开不了的房门。不过也正常,上次在哥家,也没敲开。
    叶洗砚站在他身后,沉着脸。
    只要叶熙京再前进一步,就能瞧见,大床另一侧,白色长毛地毯上,是千岱兰昨晚脱下的那条黑裙子。
    “别说蠢话,”叶洗砚说,“出来喝茶。”
    叶熙京挪动脚步,他十分焦虑:“哥,你感觉到了吗?我现在的大脑特别乱……”
    “你的大脑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叶洗砚打断他,“我们出去聊。”
    叶熙京显然在顾忌着楼下的父亲,拒绝了。
    阿姨也在这个时候敲门,送来泡好的茶和茶杯,用一个紫檀木、雕着双龙戏珠的托盘托着,送了过来。
    叶熙京还在恍惚地坐在白色沙发上。
    “我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么了,好像喝酒多,有点上头,”他说,“我是不是一直在出糗?”
    叶洗砚叫住阿姨:“我十一点离开,你等十一点后再打扫房间。”
    阿姨说好。
    叶洗砚俯身,给叶熙京倒杯绿盈盈的清茶:“我习惯了。”
    “不是……”叶熙京喃喃,“哥,有些东西,在我意识到快要失去的时候,它就会变得特别珍贵。就像那些限量版的球鞋,绝版的字画……总能引起人的胜负欲。”
    得到她的渴望,在即将失去时最强烈。
    叶洗砚问:“这就是你研究一晚上研究出来的东西?”
    “oh……”叶熙京头痛欲裂,他低头,抱住头,喃喃,“我不清楚。”
    晨光熹微,融融暖阳跃过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地毯、屏风和大床侧的黑色连衣裙上。
    黑色浴袍的叶洗砚坐在屏风外的白色沙发上,耐心听叶熙京讲话。
    “或许现在只能分手了吧,”叶熙京怅怅,“兰小妹虽然读书不多,但是说得挺有道理——再这样折腾下去,是什么都不剩了。”
    情啊,爱啊,快乐啊。
    都被吵架时锐利的语言给磨平了。
    事实上。
    他也不知道,一直求而不得的伍珂,和曾拥有过、将失去的兰小妹,哪一个更能让他刻骨铭心。
    真的只是不甘心吗?
    以前的叶熙京,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欢伍珂,喜欢这个温柔善良、会照顾人的大姐姐;后来,和千岱兰恋爱,他发现“曾以为”其实也没那么坚定;
    现在的叶熙京,也以为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千岱兰,两人还未正式分手、他就已经痛彻入骨——
    后来呢?
    后来的他又会怎么想?
    叶熙京还很年轻,他还不懂。
    “……最多一年半,我就会回来,”叶熙京说,“一年后的我,可能会比现在更清楚想要什么——哥,你怎么不骂我?”
    他意外地看着哥哥。
    茶汤清绿,幽幽高香。
    今天的哥哥对他和蔼了很多,不仅没攻击他的大脑,也没有攻击他的思考。
    “骂你做什么?”叶洗砚一改昔日劝和,平静:“既然如此,还是分开比较好。”
    叶熙京怔怔地说:“哥,兰小妹上学时间短,她什么事都不懂。一个人在这里,挺可怜的。殷慎言那家伙也穷,穷得一个书包背三年。要是兰小妹遇到什么麻烦,他一个穷小子帮不上什么忙,你……你多多照顾一下,成吗?毕竟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她。”
    “嗯,”叶洗砚颔首,“我会。”
    叶熙京松了口气,怅然若失。
    他说不清心中郁结究竟因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总觉好似听到了兰小妹的叹息——
    这声幻听令他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蹭地一声站起,叶熙京如发射的火箭弹走,边走边说:“对了,哥,爸说他上次把文件落在这里了。”
    不等叶洗砚说话,叶熙京猛然起身,大步走向屏风后,床上明显看得出昨晚有人躺过,但没什么其他痕迹;他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孤零零的两个衣架。
    拉开抽屉,同样空空。
    叶洗砚站在浴室门前,皱眉看他。
    叶熙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编出来的谎言:“哥,你洗发水什么样的,我能看看吗?”
    叶洗砚问:“什么?”
    叶熙京后退,往外走几步:“哥,刚才阿姨还问你,早上想不想吃——”
    眼看着叶洗砚松懈,他几步回转,推开哥,大力拧开浴室门,紧张又激动、不安地探头看。
    二楼的俩客房,构造一样,浴室是单独的一个,鹅卵石形状的大浴缸。此刻,那浴缸中静静躺着半缸温水,还有丰盈的泡沫。
    除却那满到要溢出的清新马鞭草味外,没有任何异样。
    叶熙京发现自己还是想多了。
    他转身,同兄长对视:“哥……”
    “想看什么洗发水?”叶洗砚容色冷峻,“随便看。”
    “不是……”叶熙京低头,掌心同时轻拍太阳穴,“我一定是喝多了。”
    哥哥仍旧罕见地没骂他。
    叶洗砚说:“等会儿让阿姨给你炖冰糖雪梨。”
    叶熙京含糊不清地应着,心中又觉有那种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他愧疚到不敢看哥哥的眼睛,就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去。
    叶洗砚和他一同离开。
    片刻后,又拎了装千岱兰衣服的袋子回来。
    他走进浴室,没看那个浴缸,径直拉开浴缸后的浅蓝色帘子。
    铺贴着大理石的飘窗上,只穿他衬衫的千岱兰安静地蹲着,他的衬衫在她身上像一个裙子,她把膝盖和背都藏在衬衫里,像《哈利波特》中送信的小猫头鹰海德薇。
    叶洗砚注意到她凉到发红的小圆脚趾。
    “你的衣服在这儿,”叶洗砚重新拉上帘子,轻轻将袋子放下,隔着一层蓝,他说,“餐厅在一楼,二楼不会有人,你穿上衣服再出来。”
    帘子后的千岱兰小声说谢谢。
    叶洗砚转身要走,听到她叫:“哥哥。”
    叶洗砚:“嗯。”
    “熙京是同意分手了吗?”千岱兰问,“我听不太清,是这样吗?”
    叶洗砚停了一下,才说:“对。”
    他听到帘子后千岱兰长舒一口气。
    “真好,”她说,“不过还是我先提的分手,我不算输。”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离开房间。
    浴室中,在穿衣服时,千岱兰发现了袋子里的钩针茉莉花,愣了片刻,摸摸花瓣,意识到叶洗砚早就发觉了她的谎言。
    但没关系,反正之后就没什么交际了。
    他们也很难再相遇了。
    只有一个北京城,但穷人和富人生活在它的不同交际层。
    2009年,北京常驻人口有1860万,这1860万人,至少有百万人,从生到死,在这个城市中都不会遇见。
    十五分钟后,穿着朴素运动装、扎着高马尾的千岱兰摸到了餐厅。
    仍旧是如西餐厅般的椭圆长桌,木头材质,千岱兰不认识,仔细看,那木头的纹理像是掺了金丝,金灿灿的漂亮。
    叶平西笑呵呵地说几句客套话,与昨晚判若两人,没再提什么东西,似乎真的只是想给她和叶熙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那位才三十多岁的妻子,仍旧沉默而机械地吃着东西;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一个机械人偶,专注做眼前的事。
    千岱兰左边是叶熙京,右边是叶洗砚,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压力。
    压力更大的是,餐桌上五个人,只有她和叶洗砚选了中式早餐,小笼包,煎鸡蛋,炒素菜和南瓜粥,其余人都是毫无例外的班尼迪克蛋,烟熏三文鱼和牛奶。
    千岱兰一眼都不敢看叶洗砚。
    早餐过后,叶洗砚和叶平西有事要谈,千岱兰和叶熙京,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了,酒后失态的叶熙京已经彻底暴露自己的摇摆不定、幼稚的执拗。
    清醒过来后,两个人都知道现在很难再继续下去。
    叶熙京让阿姨给千岱兰倒了手磨黑咖啡。
    千岱兰喝一口,感觉像喝了加热后的馊刷锅水,又苦又涩又怪。
    盯着热腾腾的黑咖啡,她想,这可能是叶熙京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了。
    除却这不美妙的味道外,两个人的谈话还挺顺利。
    叶熙京不再坚持,说分开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他们真的像朋友一样聊起了之前认识时的囧事,那天晚上千岱兰勇猛地暴走小混混,夏季中广州那说来就来的暴雨,说晒就晒的大太阳,聊珠江旁垂下长长气根的粗壮榕树,那好像一直都在建、建了好久都没建成的广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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