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洗砚的酒窝瞬间消失了。
    右脸颊干净,平整,他有健身和控制饮食的自律习惯,这让他脸颊的脂肪本就不多——这也是他不笑时那种疏离感的来源。
    “殷慎言?”他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
    “嗯,”千岱兰站起来,她的身体还在流汗,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了,她笑,“之前哥哥也见过他,还夸过他获奖的作品。”
    “有点印象,”叶洗砚重新微笑,但右侧的酒窝不再出现,“没关系,你的约会要紧;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打球。”
    千岱兰笑,梨涡浅浅,露出雪白的、尖尖小虎牙:“好呀。”
    她用毛巾擦汗,又郑重道歉,叶洗砚面无异色,温和地说没关系。等千岱兰握着网球拍,往女更衣室方向走出一段距离时,他又叫住她:“岱兰。”
    千岱兰停下脚步,讶然:“怎么了哥哥?”
    叶洗砚站在原处,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还未下去,那些因为剧烈运动而充血的肌肉也没有疲软,仍旧是剑拔弩张的攻击性。
    笑容和眼神却是淡漠的。
    “能不能留个你现在的手机号?”叶洗砚说,“下次再打混双,可能还要辛苦你做我搭档。”
    千岱兰笑了:“好呀。”
    她去年入职后就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没办法,沈阳的号码在北京用的话,每次打电话都得算长途和漫游费,这也太贵了。
    千岱兰能省则省,精打细算。
    和叶洗砚交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后,千岱兰发现他还在用之前的那个号码,没有更换。
    也只小小惊讶一下,千岱兰去女更衣室的淋浴间冲干净澡,换上新衣服,用馆里提供的玫瑰纯露漱口,又慢慢地擦这里公用的面霜。
    雷琳也正好在吹头发,提醒千岱兰:“这个面霜虽然卖得贵,但其实光贵了,不太好用,我上次用完后,起了一层小疙瘩。”
    “我用着挺好的呀,”千岱兰笑,“比我自己用得还好。”
    她的面霜还是大宝sod蜜,一小瓶,白瓶子红盖子。
    一瓶能用俩月。
    “也是,”雷琳羡慕地看她,“你皮肤好,随便用什么都好。”
    千岱兰简单地擦了bb霜,熟练地画眉毛,涂唇蜜,她皮肤底子好,确实省了不少钱,遮瑕也不用买,就一瓶小bb霜薄涂。一年了,她也学会画那种弯弯的、自然的眉毛,学会了挑选适合自己的淡色唇蜜。
    头发没扎马尾,蓬蓬松松地垂在肩侧,她笑着和雷琳挥手,手机也恰到好处地响起。
    殷慎言打来电话,问她打完球了没,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后座垫块软垫;太阳很晒,他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也不戴帽子,胳膊和脖颈都晒黑了,显得更加劲瘦劲瘦的,穿着一件洗到旧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黑色t恤。
    早晚冷,外面就再加一件格子衬衫。
    习惯了等千岱兰,殷慎言也很有耐心地等在网球馆外的马路边。
    百无聊赖,无意间回头,他察觉,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后车窗开着,一动不动。
    ……违停?
    正在准备考驾照的殷慎言,看到这辆违规停车的宾利,正回忆着对方该被扣多少分、罚多少钱;沉思中,一只有温柔香气的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小树!!!”
    “没大没小,”殷慎言说,“就算非得叫这个名字,也得喊哥吧?”
    “快点快点,我都快饿死啦,”千岱兰笑,“今天打球打得好累,你说很好吃的那家菜馆不远吧?可别骑上一小时的,你不饿,我自己都要饿死在后座了。”
    她大大咧咧地岔开两条穿运动裤的腿,骑跨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着自行车车座下面的支柱,一边催促地拍殷慎言的侧腰:“快点嘛。”
    “遵命,我的大小姐,”殷慎言认命地上车,稳稳骑上自行车了,他还不忘嘲讽,“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我骑车的还不累呢,你倒是先累瘫了。”
    “我给你手动加油嘛,”千岱兰说,“驾驾驾驾——!!!”
    和小时候骑大马一样,她将他当马指挥了。
    殷慎言骑自行车,注意到,后面那辆黑色宾利也缓慢地行驶。
    看来对方不会被交警扣分罚款了。
    一开始,那辆宾利还是慢吞吞地跟,跟了差不多一分钟,忽然之间加速,径直超过了殷慎言,平稳地驶过。
    擦肩而过时,他注意到,那车的后车窗已经紧紧关闭了。
    殷慎言请千岱兰吃饭的饭店,是他一高中同学开的。
    小城市里能考大学的没多少,除却一部分能考上大学和专科学校继续读书的,更多人,则是读到高中后就停止校园生涯,男孩子要么报名去当兵、去部队里混,要么,就是回家找点工作干。女孩,有的拿着高中文凭去一些私人幼儿园去做幼师,也有的托家里关系,进厂或学点其他手艺……或者,嫁人,生孩子,带孩子,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殷慎言的这个高中同学,就是考试落榜,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进厂,自己在北京打工攒了钱,靠着好手艺,和人合伙,开了这家小餐馆。
    现在殷慎言和千岱兰一起吃吃饭,他还额外送了一热一凉两个菜。眼看着店里人不多,殷慎言也请他一块吃。
    这一吃一聊,不免提到往事。
    两杯酒下肚,高中同学有些后悔、又有些伤感地说,如果那天,他没有请殷慎言出去钓鱼的话,可能殷慎言的爸爸也不会死——
    殷慎言的爸爸死于一场意外。
    他常年酗酒,那段时间又感冒;对于家境拮据的人来说,生病后第一反应不是去医院,而是自己找点药吃。殷慎言的爸爸就自己找了点消炎药感冒药之类的东西吃下去,其中就有头孢。
    头孢和酒精引起的双硫仑反应会让人呼吸困难、恶心胸闷,偏巧,那天殷慎言不在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反应严重的他爸爸就这么死在家里。
    直到傍晚,上门催债的人才发现这具冰冷的尸体,吓得报了警。
    钓鱼到很晚的殷慎言和高中同学回家时,发现家门口已经被警车包围,那个高中同学看到殷慎言爸爸的尸体被抬出来,差点被吓傻。
    这也是他这些年的心结。
    “都过去了,”殷慎言笑着说,“别提这个。”
    “唉唉唉,都过去了,”高中同学愧疚地说,“小树,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老是欺负你……我都没想到你能原谅我。”
    “没事,”殷慎言用小酒杯和他轻轻地碰一下,轻描淡写地重复,“别聊这些,说点开心的吧。”
    饭馆离千岱兰住的地方很近,殷慎言现在租的房子,也是租在了千岱兰附近。
    他喝了酒,千岱兰不许他骑车,他就下来,单手推着自行车,千岱兰慢悠悠地走,两个人边走边聊。
    聊来聊去,话题又转移到上学上。
    殷慎言一直没放弃劝千岱兰继续读书,但她死活不愿意。
    他也生气了,说话也快:“别再拿什么你不爱读书来糊弄我,你是真不爱读书吗?红红?当初是谁跑网吧里面去,就为了看网上翻译的《白夜行》?”
    “那是因为书好看,”千岱兰反驳,“我爱看小说不代表我爱学习。”
    “不爱学习?”殷慎言问,“别告诉我,你当初借走我高中课本,也是因为你不爱学习。”
    “那是买书太贵了,我无聊,借来看一看而已,”千岱兰说,“怎么了?”
    “借来看一看?你当我眼瞎?谁随便看看还边看边做题?你随便看看书还会来问我数学题?”
    千岱兰不说话了。
    “红红,”殷慎言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脸浸在阴影之中,“我奶奶现在住养老院,每个月600块,我每月房租800,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等消费,每个月维持在五百左右,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其他支出。我每月基础工资1万,至少能攒下七八千——随着工作年限涨,我的工资也会涨,定期还有项目奖金和年终奖。计算机是未来发展的大方向,这一行将来工资会越来越高,等有合适机会,我也会跳槽——越跳槽工资越高,我将来收入不会低。”
    千岱兰说:“你要来和我炫富吗?”
    “我想说,我能负担你上学,”殷慎言停下脚步,他看着千岱兰,沉沉,“也能负担得起叔叔和阿姨的医药费,生活费。我供你读书,你脑子不笨,数学和英语都好,适合学计算机,毕业后,你也能找到高薪工作。”
    千岱兰愣住。
    路边卖盗版碟、mp3、耳机、储存卡和十五块钱一个“ipod”的小摊旁,摆了个小台灯和小音箱。
    音箱声音劣质,开大后有刺啦刺啦的声响,放着现在超流行的一首歌。
    “……尴尬的我始终独自怀抱整个秘密,但朋友都说我太过忧郁……”
    “你图什么?”千岱兰转过脸,盯着路边的小草,绿油油,但生在梧桐树下,没有任何阳光,就算侥幸存活,也会被负责绿化带维护的工人发觉、拔掉,她说,“万一我没考上,万一没找到工作,可没钱还给你。”
    殷慎言长久地沉默下去。
    粗壮的梧桐树渐渐黄了叶尖尖,笼罩在他身上的浓重树影日渐稀少,他站在漏了路灯光芒的琐细中凝望千岱兰。
    “图什么?”他讥讽,“图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能有个体面的工作。”
    “我现在工作也很体面呀。”
    “天天跪着给人穿鞋就算体面了?”
    千岱兰瞪大眼睛:“你别瞧不起服务业!我现在赚钱可不少。”
    “可你不用服务别人,也能赚得多,”殷慎言说,“你有这个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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