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继续下。
    犹记当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红灯笼飘摇,如鬼似魅。
    墙角危亭,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窃窃私语。
    “若没记错,那个游医之前,好像还治好过玄瑷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们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将仇报了啊?”
    “呵,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少?无毒不丈夫嘛。”
    “没办法啊,谁让玄瑷小公子偏生喜欢那游医身边那个,啧啧啧~”
    “玄瑷小公子从小多病多灾,玄大人尤其心疼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他喜欢的东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过是一介小小游医,又没亲人,不怕有人寻他。”
    “寻了又有什么用?玄府还能怕人告官不成?”
    “罢了罢了,咱们拿钱办事,利落点、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彻,伸手不见五指。雷声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赢一夜僵卧,彻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们回来给玄家家主回报,说事已办妥,他们杀了那游医扔去了乱葬岗。
    傅朱赢亦未发出一丝声音。
    洗漱完毕、穿了一身朱红,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开的院子里莲花池边,看着眼前玄瑷那张苍白透明、天真纯良的脸,微笑垂眸,温柔似水。
    总有一日。
    他默默想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们整个玄府给他陪葬。
    后来,玄府倒台。被杀的被杀,下狱的下狱。
    他却唯独忘记了玄瑷那庶出的刀疤脸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爷喜爱,早年过继给了多年无子的友人,逃过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马上前。
    冤冤相报,天道循环。
    “月华城主,此人背信弃义、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灵,请城主应允!”
    雨声太大。
    傅朱赢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慕广寒的回答。
    剑影寒光,雷声呜咽。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喘着粗气拖着一条腿,竟再度从那暴雨之中爬了起来,负隅顽抗。
    只可惜这最后的尊严,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一剑穿过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剑,再一剑,没有人叫停,没有人垂怜。
    恍惚中很多画面涌现——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里,有一双手抱起他,为他疗伤、给他热粥喝。继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荐,成了将领,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满身殊荣的欣喜与彷徨。
    故事继续,他终于封侯成王,坐拥封地无限、万世孤寂,达成了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无尽的空虚。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他自己冷眼看着那一切,一路走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成功的——抛妻弃子,践踏亲友,掐灭真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最后终于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直至此刻,蓦然回首。
    大奸大恶的胜利者的脚下,还有无数倒在路上的千军万马,尸骨累累的跳梁小丑众叛亲离、为人唾弃。
    眼前,已是什么都再看不清。
    他却笑了,混杂着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与望舒重逢之时,他没有习惯性的言不由衷,没有拿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为筹码。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杀望舒的那个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带他一起离开。
    又或者,回到最初。
    无论风雨,陋巷里的小破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哪怕粗茶淡饭,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遗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后,曾经宠爱他的那个人,依旧傻傻在小破屋里等了他好一阵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没有等到。
    再然后,许多年过去,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这一次,终于换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着不可能的黄粱梦,再也等不到一个人的回心转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个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杀了。
    连带着曾经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后来的傅朱赢,满身污泥,憎恨这个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为下贱,憎恨自己实力不济、棋差一招,憎恨命运高高在上的捉弄。
    后来的月华城主,心机、算计、难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么。犹记当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会给他一块甜甜的糖,可如今浑浑噩噩,只把那石子丢得很远。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这又有什么错?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没人会珍惜一个什么都有、却残破不堪的恋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后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样后知后觉。
    只贪图权势,不在乎真心。
    让他机关算尽,最后永世孤独。那样,那人终有一天会后悔,没有留下他。
    会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远永远,不会有人后来居上。
    ……不会有人?
    【滚,别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尘封的片段记忆,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湿的雨水。傅朱赢眼珠一转,忽然盯向西凉王手中提着金色的戟……
    其实,早就有人后来居上。
    那人地位高贵、光风霁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为一直看不顺眼——法杖不该是那样用。
    人人都说,神殿司祭会法术,法杖尖处还镶嵌着那么漂亮的宝石。可法术他从没见着,那人全程拿名贵的法杖当棍子打。
    长柄的武器很多,枪、矛,战斧。
    那么多年,很少见谁拿长武器当棍用……直到遇见西凉王。
    戟当棍子,到处横扫。一样可怖的战斗力,一样不耐烦的脸,一样很长、很长的头发。
    他忽然觉得他弄错了什么。
    月华城主这多年故事里,始终好像漏掉了一环。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谬离奇又不合理。足够他在整个故事里像个笑话,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探究……
    ……
    最后一剑。
    玄璋收回染血的剑,皱眉,不明白为何仇人最后,脸上都带着一丝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将人打残,带回随州到玄氏祠堂,让他给一家老小磕头赔罪,再杀的。
    但无奈,月华城主身边的楚侍卫提醒他,此人素来狡诈,在随州又还有一些势力。如是带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么法子颠倒黑白,又要夜长梦多。
    玄璋当年,亲眼看了父亲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发现此人暗中勾结政敌,千里奔袭、提醒家人让他们早做准备,玄瑷却红着脸一副气鼓鼓的委屈样子替那穷小子辩驳,父亲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亲官场沉浮几十年,别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爱嫡子相关的事情就件件发昏、处处晕头。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家门败落。
    玄府案牵连甚广,还好养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几年傅朱赢在随州势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谨小慎微隐于军中,一句不敢多说,悄悄苟活。
    如今,时隔数年,终于手刃仇人。
    他虽从小不得父亲喜爱,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后来也允许他偶尔来回走动,不算亏待。
    此番报了身生恩情,往事随风,也松了一口气。
    玄璋垂眸拱手:“多谢城主成全。随州玄氏虽已门楣没落,但在州内尚有一些根基,愿听候月华城主差遣。”
    他说完这话,抬眼看到的,却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着月华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尸体,楚侍卫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纷纷,慕广寒脸上的表情如雾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实算不得冷,可玄璋却在那一瞬,只觉得月华城主模样疲惫,唇色过于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着城主变垂眸笑了笑,摇摇头强打精神。玄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有办法不强打精神。
    怪他报仇心切,险些都忘了,那危险的西凉燕王尚在眼前!
    ……
    适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劲。
    因为他很清楚,他背后的何常祺早醒了,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这一出好戏。
    对他来说是好戏。对何常祺来说,只怕就是恐怖故事了。
    “敢狼子野心就干掉你”的恐怖故事。
    这么多年来,燕止没事就去试着讨好西凉何氏,也毕恭毕敬往何府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平日里也是各种礼遇。
    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扭转乾坤。
    哪怕得不到醒狮何家支持,至少在他政变时,西凉最大武将世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毕竟是西凉王,虽然南征北站没少杀伐,但如无必要,并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的王都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只可惜,西凉何氏顽固不化。
    这么多年不仅不肯领情,反而越发飞扬跋扈、日日撺掇着二世子对付他。
    最终,燕止不得不下定决心。
    剪除何氏羽翼。趁此次二世子南下开始,找机会先弄死何常祺。
    “我给过他机会。”
    那日月下,他同月华城主喝酒。两人都遇上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实在没有办法。
    乱世之中,想要雄霸一方,谁人手上没有鲜血。
    谁不脏?都脏。
    于是那日两人商定互利互惠、为对方除掉最大的隐患之后,紧接着就是更隐秘的“交换杀人”,连次之的隐患也互相包揽——

章节目录


月宫有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橙子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橙子雨并收藏月宫有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