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西凉王都红灯笼映照的水边,宣萝蕤仰头喝完了酒,一推空杯:“其实这么些年,我宣氏已见燕王决心。过往疑虑,亦消弭许多。”
    “不过家里的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看叔叔伯伯们……”
    赵红药挑眉。
    这句话太过耳熟,当年她和师远廖家“分散投资”时,都是用这一模一样的口吻。就连前些天的何常祺也一样。
    西凉将门子女一概如此,哪怕平日里看着再年轻气盛、不服管束,其实个个心里都有足够的算盘。
    格局分明之前,都力图讲究一个“平衡”。
    绝不会将赌注全盘拿过来压在一个人身上,顶多也就是取舍倾斜,见机而行。
    谁知这么快格局大定,投在那两位世子身上的“投资”全部血本无归。眼下西凉世家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见风使舵、敏灭恩仇,归顺燕王。
    赵红药心里暗暗庆幸。
    她当初其实只是没沉住气,才比别人更早一步着了燕王的道。后来只好将错就错,家族亦无奈只能将财力人马倾斜过来,却成就了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像宣氏。
    一直在辛辛苦苦左右逢源,结果偏偏在燕王这里投的最少。如今也只好宣萝蕤出面,努力“痛改前非”,为家族争取剩余利益。
    原先西凉四大家族,何常祺家第一,宣萝蕤家次之。
    待燕王坐稳,只怕要重新排序。
    不得不感叹幸运,更不得不佩服燕王锲而不舍。明明五年前,四大家族硬若磐石,没有一家肯转移。可偏叫他水滴石穿,一点点的磨。硬生生逐个磨了个透。
    所以啊,谁知道呢?
    燕王既有这本事,说不定多磨一磨,天狗咬月亮,啊呜把月华城主也给叼回来。
    哪怕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呢?
    一件事成功一次,它就可能成功无数次。反正这些年里,赵红药是反复见证西凉王这么屡屡得逞的。
    另一边,灯火琳琅的乌城,通明长夜已过一半。
    河上游船已少了很多,欢声笑语也逐渐淡去,万家灯火缓缓熄灭,唯有许许多多花灯,依旧承载着人们大大小小的心愿,静静流淌在宽阔而和缓的深黑色锦缎上,回照着星辉,一直流淌向日月升落的尽头。
    慕广寒有些发怔。
    星辉漫入眼中。从没想过,他也能有这么一天。
    在繁华褪去时,有一个人执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将手中那盏已烧得有些发烫的莲灯放入河中。让那跳动燃烧着的小小心愿随水流没入无数星星点点之中。
    身后,西凉王长发垂下来,挠得他耳畔微微发痒。
    有种离奇古怪的心安错觉——仿佛他与身后之人,早已认识了许久,亦终于和这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有家人、亲友、所爱与依靠,有人肯与他共放一盏莲花灯。
    不觉得寂寞了。
    很荒谬,但是真的,不寂寞了。
    年少时曾一个人在月华城夜色下数过无数次流月星光,成年后亦对着喜欢的人一次次伸出又偷偷放下想要碰触的手,路上看到别人无数次羡慕羡慕,自己却一直在品尝着……如影随形的孤独。
    直到,他学会了另辟蹊径。
    寻思自己的宿敌在做什么,宿敌今天又进步了多少。这念头日积月累,成了派遣寂寞、努力振作的良药。
    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两人短暂相处,竟也能让他……心情舒畅。
    如果,他真就这么跟他着他,一起回西凉。
    小黑兔团子、治世之臣的待遇,或许还有其他……隐秘而晦涩的筹码,西凉王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屈能伸。
    多大的诱惑。
    ……
    莲花灯远去,小船亦缓缓靠向岸边。
    暮色中,西凉王一跃上岸,站上晃晃悠悠的栈板,回头递给月华城主一只手。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滚热,常年征战而有一层薄薄的茧。慕广寒握住他时,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星海下花灯远去的黑镜般的河,船上的那一小场梦即将终结——
    赚了,能被西凉王服侍一番,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帝王待遇不过如此,何德何能?
    梦里片刻须臾,他会珍藏。
    该醒了。
    他不着痕迹,从温暖的手中挣开,万万没想到武艺彪悍的西凉王,竟会忽然一个趔趄就往后栽。
    慕广寒下意识伸手,将人稳稳当当拦腰接住。
    “……”
    那一刻,星空下,水畔边,很像另一本流行的话本——“说起前朝太子与太子妃初遇之事啊,可真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当年那娇小姐纤细娇软,于宫苑莲花池边险些被一阵风吹倒入水中,幸而太子经过,一把抱住她的盈盈细腰,二人一见倾心。”
    慕广寒:“…………”
    别人英雄救美,他英雄救兔。
    只是,西凉王明明身材高挑、又野蛮有力,为何这腰身却也……
    “………………”梦已醒,禁止再度饥不择食!
    片刻后。
    慕广寒毕竟是个医者,西凉王刚才扭伤了脚腕,他看到了。
    虽然,所向披靡的习武之人会随随便便扭伤脚腕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但他脱去那人鞋袜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慕广寒皱眉:“怎会伤得这么重?”
    燕王脚腕,分明横着一道很重的伤,深到见骨。虽有包扎,但一看动手之人就是医术就不精、用药也不对。这些天南方天气湿热,伤口都捂得快化脓了。
    燕王:“你那黑衣侍卫砍的。”
    慕广寒:“你先坐着。”
    他寻思,附近应该就有医馆。但毕竟夜色已深,街上摊贩大半已经灭去灯火。药铺也是,外面的“膏药”招牌还扬着,但木门早已掩上。
    这可麻烦了,只能找间客栈,看看老板有没有药。
    这么想着,慕广寒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哪里有药了。
    他伸出手:“拿来。”
    ……
    燕王默然掏掏掏。
    上一回,两人互摸,一个摸了对方一枚扳指,一个摸了对方一盒药。
    那药可是乌恒侯送的治伤圣品,只稍稍地用过一次。如今送到鼻尖,依旧是一股浓郁的牡丹香。慕广寒替西凉王正了骨、上了药,然后……把自己脖子上裹得一圈又一圈的白药绫给拽了下来。
    没办法,某人脚踝原本的绑带早已经混着脓血,脏得不成样。而他脸上颈上虽然有毒纹,却并没有伤口,这久浸药草的白药绫很是干净。
    即使如此,依旧不免觉得唐突。而且他的模样,未必别人愿意碰缠过的东西。
    “燕王……不会嫌弃?”
    那一刻,他看到燕王笑了。
    就是笑而已,不带任何嘲讽。一时有个念头再度闪过脑海——这人真的,不是个美人吗?
    明明有这么优秀的唇形,勾起时着实诱人!
    ……
    慕广寒也不知咋回事。
    可能食髓知味,有点魔怔。总之,他给人裹好脚伤,又手把手教完他剩下的药膏要怎么用后,只觉一阵眩晕。
    可能是蹲的久了,就摸索着在那人身边坐了下来,好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了看星空,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变成再度蹲在了大兔子的怀里。
    慕广寒:“???”
    他不曾记得自己动过啊?
    而且这次,不是他玩兔尾巴了,是大兔子在玩他。
    燕王话不多,但或许是西凉民风彪悍的缘故,他对于各种各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并无排斥——夜风渐凉,那人用大袖子裹住了他,正在一根一根地笼着他缠着绷带的微凉手指,似乎玩的很是得心应手又不亦乐乎。
    难以……理解。
    虽然燕王看过他的脸,但慕广寒心里还是默默佩服。
    他之前是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能毫无顾忌对他动手动脚。真就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笼络人才不惜一切代价?
    半晌,夜风拂过。
    当然,更佩服自己,能蹲在宿敌怀里一蹲蹲大半个一晚上。
    真把西凉王当成是只软乎乎的大兔子了?
    “咳……”
    该来的总归要来,慕广寒:“其实兔兄有所不知,月华城主以前确实是在到处……找主公。”
    姑且算是找主公吧。
    “但如今,已不想找了。”
    “之所以留在洛州扶持洛州侯,也只是因为,洛州侯生性单纯听话,倘若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
    燕止:“……”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比如,你明明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却仍然能知道他此刻十分吃惊。
    有一刻,慕广寒几乎想要伸手扒拉一下西凉王遮住眼睛的头发,跟他认真对视一下。
    不过还是算了。
    像他这般高高兴兴摸了一晚上的老虎屁股,便宜占尽,事到如今才正式拒绝,只怕老虎要发猫。
    所以还是别摸了,更何况哪怕视线不交汇,他仍旧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正死死盯着他。
    视线像是要将他一层层剥开,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慕广寒:“……”
    “简而言之,就是一统天下,我自己统。”
    “无需劳烦他人。”
    燕王:“哦。”
    此言一出,让他知难而退,应该够了。
    虽然,慕广寒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但他总不能真的实话实说,他拒绝他,主要是因为他……命不好吧?
    燕止被前任西凉王拿来做法给儿子续命,人尽皆知。
    可明晃晃戳人命短痛点,又未免太过残忍。
    慕广寒心里默默叹气,倘若西凉王的命灯能有邵霄凌的明亮富贵,哪怕只有一半明亮,他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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