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止被慕广寒摁着,就这么休养了好些天。
    隆冬时节,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临近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银装素裹的街巷中张灯结彩挂着的许多红灯笼,与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庆得很。
    屋内,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炭火熊熊烧得很旺。火光在幕帘幔帐上跳跃。香炉中淡淡的檀香生腾,与炭火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宁静而安逸。
    “给。”
    递过来的茶杯里,是香气浓郁的热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丝滑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月华城的奶茶与西凉口味迥异,他眯着眼睛沉浸在着陌生的香气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够。”唇齿余香,他双手捧着杯子,“还要。”
    “没了。”
    慕广寒一本正经,但他不信。
    果然——“骗你的。那,下一杯给你换换口味,尝尝月华城特色咸奶怎么样?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狭长眼中盈动,温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彻底放松身心。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其实也不常见。
    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剑影、征战沙场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未有过这般懒洋洋躺着,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爱的体验。
    而这人世间最寻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烟火气——
    更是感觉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凉燕王应该过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确确实实过上了。
    咸奶茶来了,杏仁混着花生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整个婚房这几日里,也被慕广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凉的风格,铺了好多柔软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凉毡衣,长发落得满地,整儿陷在绒毛里。颇有以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不一会儿,慕广寒又捧着一些烤糯米团子回来了。
    窝在燕止身边坐下,同时夹了一只团子喂到他嘴边。团子很黏,燕止嚼着,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腻带歪,想起了亲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滚蹂躏之中,被包裹、粘着不放,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倏然躁动。
    燕止人却没动。
    烛火点点,满室静谧。两人就这么并肩靠着,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实在不想用那些过于贪婪的冲动欲念,去破坏这温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爱这种单纯的依偎。
    于是,他眯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着慕广寒的肩窝。
    团子吃完了。
    他却依旧这么靠着慕广寒,散乱的银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
    一年前,他还要将它们细细编在一起。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已经有红色的姻缘线绑着,无论身在何方,也不会轻易分离。
    ……
    可这样让燕王心满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却似乎还觉不够。
    燕止近日悄然察觉,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阅一本很奇怪的书,悉心学习并实践书里内容。似乎正在想方设法把已经温柔如蜜的日子,再点缀得更加天花乱坠、绚丽夺目一点。
    于是日常点滴,燕止眯着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爱吃什么,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认真研究赠送自己何种小礼物、出其不意的小惊喜。
    不止如此,阿寒还学会了讲睡前故事,各种月华城鲜为人知的奇异传闻,甚至……
    甚至都学会给他变小法术了!
    昨日,还让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来,围着他转圈圈来着。
    养病期间,突然过上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说有个地方并无刀光剑影,却最能让天下英雄竞酥骨折腰。曾经的他,还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必没有什么软语酥香、蚀骨销魂能蛊惑住西凉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头。方才知晓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这才几日?从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当然,阿寒毕竟还是阿寒。
    自从当年乌城水畔,燕止遥遥一路跟随,看他在霓虹似锦、万家灯火之下,默默望着别人和乐融融放下莲花灯。
    就知道月华城主的那颗心,并非全是他所见的灿烂强大。
    因此,即便时至今日,阿寒努力让他过着幸福的日子,自己却仍旧偶尔会陷入噩梦。他一向知道慕广寒平日里坚强洒脱,即便落泪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边,将自己替代,那月华城主可能又要当场怨恨到诈尸闹鬼的程度。
    因为,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将燕止让给别人。
    慕广寒虽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总觉得,自己在燕止心里,毕竟是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别人总不可能像他一样,处处降得住燕止这么骄狂的人。更不要说别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肤浅地爱他一下罢了。
    一定是这样。若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对“西凉燕王”的误解。
    那么多谣传,说他多么可怕、说他何等阴险,甚至至今还有人说燕王新婚之夜杀夫很正常,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奇迹一桩。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没有人觉得他孤单,没有人看清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更不会有人知晓,他被好好善待时,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也会闪烁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幸福而快乐。
    “……”
    慕广寒真的越想越觉得,燕止这个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亏。明明那么好,却总是被误解、被忽视。结果落在他手里,就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别人更不会待他好,那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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