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微露。
    慕广寒召集众将于议事厅中,开了一次内部会议。
    会上,先由他陈明接下来的战略布局,继而则由燕王在沙盘之上推演,一一部署细节。
    按照计划,今后火祭塔的镇守之责,将由洛州众将领共同肩负。而赵红药、宣萝蕤、师远廖等西凉将领,则会被派遣至西凉水祭塔。何常祺同纪散宜、荀青尾一同去往东泽风塔。
    “东西南三塔全开,击退国师反扑后,”燕止修长手指执棋落地,眸光犀利,“最后的北幽土塔,便是决战之地!”
    慕广寒默默望着他。
    多年宿敌的指挥风格,与他心中所想差不多——
    言简意赅,却又威压深重。明明一脸潇洒惬意,不羁地勾着唇,却又目露冷光,尽显枭雄本色。
    燕止这几日,因为事务繁忙而疏于打扮,头发又开始挡眼。
    加上今日又一身黑色西凉劲装。整个已从前阵子那俊美端庄、温柔华贵的的风格,又变回了从前那没眼睛大兔子模样。
    慕广寒:“……”
    虽说,看惯了雍容华贵,如今又看看西凉大野兔也蛮不错。何况他本来喜欢的,就是西凉大兔子。
    只是。
    如果非要说前阵子的燕止,还能勉强有一点点当年顾冕旒的那味儿。
    眼前的模样,可就完完全全跟顾冕旒就没有任何一点点相干了!
    “……”他们,真的并不像。
    这也是慕广寒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燕止有可能是顾冕旒的一大原因。
    可是,纵然他再不想承认,既然火祭塔已确认了燕止为南越血脉的事实,而燕止又能单手轻易破解纪散宜法术……
    那他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顾冕旒。
    毕竟这一切,除了大司祭顾冕旒,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呢?
    要知道,大夏仙法凋零,寻常人根本无法使用法术。就连月华城主所能动用的,也不过是一些不受天道压制、或是月华城特有的小手段而已。
    慕广寒长这么大以来,唯一见过不用黑光磷火徒手就能自由使用各类法术的,唯有天雍神殿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顾冕旒一人。
    加之,燕止口味偏甜,偶尔还能念一两句南越的诗。
    身为西凉人,又把南越复杂的宽袖长衣穿得无比自然,连怎么往袖子里藏一堆东西而不会掉出来,都天然比邵霄凌更为熟练。
    种种细节,都与顾冕旒有着太多相似。
    可,如若他才是顾冕旒。那这些年一直坐在南越王位上的人,又是谁?
    ……大司祭顾冕旒,有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亲弟弟。
    但如果坐在南越王位上的其实是弟弟顾苏枋,那他又为何要冒充哥哥?
    七年前的旧事,慕广寒记忆不全。
    但至少,他尚清楚记得一点——顾苏枋虽说一向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却也不是会为了王位而处心积虑谋替代兄长之人。
    因为顾苏枋他,根本就一点也不想要南越王位。
    顾苏枋想过的日子,从来只是一辈子当个逍遥世子,锦衣玉食、自由自在。而属于“王世子”的担子,比如联姻,比如公务,他是半点都不想承担。
    所以当年联姻,才会无论南越女王严词威逼,还是拿王位利诱,他都不为所动。
    后来逼急了,扔下一切就跑得无影无踪。
    ……
    那日会议很长。
    午休之后又继续,直至夕阳余晖洒满天际才终告一段落。
    可晚饭之后,众将领又继续在灯火之中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有的登临城墙、视察军营,有的检阅补给、盘点粮草。
    燕止去巡视了西凉军。
    巡视完毕,人正在城楼之上。俯瞰洛州城星罗棋布、万家灯火。城墙火光照在俊美的脸上,让他双眸如星辰明亮。
    “……”
    已是半夜,洛州西市,点点灯火散去。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他却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寒。
    按说城下千家百户,他不该一眼就看到想看之人。但偏偏,每次都能一眼看到。
    只见慕广寒走到了月神庙门口,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一般拂袖踏入。
    燕止眸中一丝深沉。
    他来洛州以后,不止听一人说过,这月神庙很是香火鼎盛、许愿必灵。当地百姓连着邵霄凌、书锦锦等人,没事都会去日常拜拜。然而唯独阿寒,除却大婚那日按礼参拜、以及供奉黑光磷火之外,就再不曾踏入过月神庙。
    后来,生病那几日,燕王成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
    闲聊时,他就问慕广寒:“听闻月华城中,也都信奉月神。但我看阿寒,却是去得不多?”
    犹记那时,慕广寒是这么回答他的:“不是不想多去,只是……不敢多去。”
    “月神大人善良,总想着帮着进香之人实现心中夙愿。只是,凡间境况我不知,可月华城千百年传下来的组训,一直说的是,‘凡皆所愿,皆有代价’。”
    “所以我,不敢贪心。”
    “尤其是,在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别无所求之时,更不敢,轻易许愿。”
    “怕万一不小心要了什么不该要的,一切,就都变了。”
    燕止犹记慕广寒说这话时,移开了眼睛,脸颊微微一抹红晕。
    阿寒从不擅长甜言蜜语。
    每一次都是喝多了,或者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一遍一遍认认真真地说着“喜欢”。而那次,似乎他们成婚以后,他第一次在清醒时承认说他过得幸福。
    对此,燕止暗暗得意了数日。
    可是,这两日……阿寒却又不知,在偷偷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城楼火把明焰,明暗照映在燕止俊美的脸上,让他凤目里眸光明灭不定。
    他回想这几日慕广寒的反常。以及白日军事会上,他正襟危坐、一派严肃,而中午宴席去又强颜欢笑,与洛州侯打打闹闹的模样。他总是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地……装作一切正常。
    只不过,这又怎么能瞒得过燕王的眼睛?
    有人口口声声,说着幸福、别无所求、不敢许愿。
    却又藏着心事,不肯跟他说。
    最后偷偷跑去庙里。
    “……”可明明前些日子,阿寒已对他彻底敞开心扉、事事坦诚相待。就连献祭、生死之事,也统统和盘托出。又怎么会还有事情瞒着他?
    若是小事,阿寒没道理不说。
    可这世上,又能有什么比献祭与生死还要难以启齿的心思,需要藏得如此隐秘?
    ……
    当晚半夜,府邸灯火摇曳,淅淅沥沥小雨不停。
    慕广寒同燕王并肩而坐,借着烛火,默契对了一下白日里各自视察军营的结果。镇守四大祭塔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各路大军也已整装待发,只待粮草补给到齐,就可陆续集结开拔。
    细雨如织,敲打窗棂发出清脆声响。
    两人在烛火下你一笔我一笔地筹划商议着发兵日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久了,淡淡月神庙线香的气味从某人袖中弥漫开来,慕广寒微微一僵。
    燕王则不动声色,暗暗捕捉到了他一瞬藏掩的心虚,装作不经意问:“你去神庙了?”
    慕广寒“嗯”了一声,未过多解释。
    “许了什么愿?”
    “……自是希望,咱们这次出征能所战全胜、大伙都平安凯旋。”
    有人长本事了。
    如今对着他,也能面不改色撒谎。
    若非他这几日一直留心细细观察,只这一两句,他都未必能看出破绽。
    燕止乱七八糟的长发下,眼里微微眯起一丝犀利,唇角倒是弧度不改:“阿寒放心。西凉、南越将士皆千锤百炼,又有你我在,区区姜郁时不足为惧,定能胜利归来。”
    “嗯。”
    他还敢嗯!
    之后,夜色如墨。
    温暖的大床上,怀中的人倒是很快睡着了。
    燕止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身后环绕住这不老实的人,心里默默好气又好笑。无奈垂眸捉着某人的腰,将他的颈子紧紧贴过来,炙热交颈,感受着那一下下温暖的脉动。
    无话可说。
    他跟着阿寒这些年,实在体验了太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挫败,第一次牵肠挂肚。
    今日倒也终于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各怀鬼胎”!!!
    ……也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等得起。
    也想得开。
    总有他愿意亲口告诉他一切的一天。
    抱着怀中人,燕止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之前多年的南征北战。
    那几年,他像野生动物一样茹毛饮血、杀戮求存。脑中所思不多,却也不知不觉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如逆旅,本就应该重重关隘,永无停歇。
    并没有“一劳永逸”,也没有“从此安心”。
    而是注定了解决一个难题之后又面临新的难题,击退一个敌人之后又面对新的敌人。哪怕终有一日打下江山、登临九五,也依旧要面对“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继续制衡朝臣、泽陂万民,开疆拓土、攘外安内。
    没有容易。
    都要披荆斩棘、千刀万剐。这就是人生。
    征战尚且如此,而想要彻底征服敌人的心,还是他永远无法打败之人……自然更难,没什么不正常。
    燕止这么想着,倒也释然。
    尤其阿寒那么复杂,有太多面,太难以琢磨……
    于是自己不知不觉,竟也成了一个习惯捡月亮碎片的人,自从当年乌城水畔,捡到了小小一片后,一发不可收拾。西凉簌城,北幽之地,又收集到了满满一兜。等到华都城下、细雨之中,他似乎终于抱住了完整的月亮。
    可是后来婚礼上、幻梦中,他却又发掘出了更多未曾发掘的、闪闪亮亮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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