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银枪在手,一股奇异的暖流潺潺涌出。
    师远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些话本子里描述的凡人修仙奇景,书上总说,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后,人便是这般周身脉流温暖如春、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不远处一声巨响,尸藤彻底挣脱法阵束缚,困兽出笼。
    火光照映之下,他全身剧烈燃烧,陷入了灭亡前最后的狂躁,黑火喷薄化作万点利刃向周遭士兵铺天盖地侵袭。
    宣萝蕤见状不敢耽搁,马上加入战局,身形翩跹如蝶火电交织战了上去。而手持各式宝库神武的西凉骑兵们亦纷纷向她们身侧聚拢,共同对抗肆虐尸藤。
    西凉士兵大多自小刻苦习武,最瞧不上怪力乱神。可如今手握神武感受灵流涌动,竟也能很快适应,甚至开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哈哈哈,这刀竟能让我跃起两丈之高?这不是梦吧!”
    “简直是冯虚御风,我在飞啊!”
    “快看赵将军,她都能将身法杀与意融合为青焰仙法了!”
    “我也要试试。”
    谁能料到在这天道不受压制的场域,凡人借助神武之力,竟能以肉体凡胎冯虚御风、畅快淋漓。更有征战十几年的武将直接无师自通,就地幻化出风火雷电,火势燎原!
    “这不是梦!咱们这难道是……真成仙了吗?好像大家的本事还不一样,我能用风,哎,快试试你的!”
    以至于尽管战斗正酣,还是有不少将士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而彻底失态。一时战场之上不止尸藤群魔乱舞,西凉军也不遑多让。竟还有人一边打,一边凑上去问慕广寒:“城主城主,咱这以后,是不是一辈子都当上半仙啦?”
    并不能。
    一旦笼罩祭塔的浮屠之阵破灭,天道便会再度压制寰宇,一切回归原样。
    到时神武褪色,人们也会回归寻凡。
    “嗨!我就知道……”那人叹气,可转念倒也通透。
    “也罢,一生能有那么一次,也够了!”
    一生一次,足以铭记。毕竟世上芸芸众生,很多穷尽一生,无非也就是图个快意潇洒、见多识广,等将来老去,能有一两件值得向儿孙子女夸耀的往事,足矣。
    而他们这辈子的谈资啊,那可是海了去了。无论是打进北幽皇都,见证西凉联姻,还是看过逆天法阵、亲历种种尸将饿鬼、怪力乱神。
    都这样了,如今谈资还能加码!
    “想你老祖我啊,当年不仅有过神力,还会飞哦!”
    ……
    赵红药一声清啸,宛如龙吟凤鸣穿云裂石,众将士众将士闻令聚集,灵流潺潺如银河倾泻,月下汇聚成通明阵法,再次将那尸藤牢牢束缚。
    法阵之内,光芒大盛,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是此刻,诸位,一起击退邪祟!!!”
    顷刻,无数神武对着尸藤穿心之下,尸藤尖锐嚎叫、面目狰狞扭曲,瞬间在烈焰焚烧之中爆裂开来,散作腥臭血污涂地,一枚黑光磷火碎片从其体内爆出,半空打了个旋儿,被赵红药一把擒获。
    藤里之中包裹的破破烂烂的尸身,也终于在灵力耗尽后无力瘫倒。
    血水流淌,蔓缓缓枯萎消散,尸身渐渐恢复了原本人形的模样。
    慕广寒:“樱懿!”
    樱懿油尽灯枯,却尚有神智。努力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适才……是被操控神智,所作所为,绝非……本意。”
    “城主,我尚有……一片黑光残片……藏在水神殿最深处……献殿里,你去……去取……”
    他说完这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下一刻,整个人却像是坠入一场白日梦幻。
    樱氏皇商,数百年家业,大厦巍峨,一荣俱荣、一损全损……
    时光匆匆,如川流走马,他的思绪飘散,一时回到幼时。那时他还在与族中兄弟姐妹一起在书斋念书,懵懂无知,一遍一遍诵读家训:“樱氏族人,应以家族兴盛为己任……”
    家训如此,人人谨遵。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樱懿开始对一些事情感到困惑。
    在他十岁那年,樱氏小辈中最璀璨的两枚明珠——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毅然选择投商从戎,从此再不回家。娴静温柔的大姐则拒绝联姻,与家人决裂后以死明志。
    樱懿不明白。
    生在樱氏,家族为重。兄姐同他所学一般无二,为何会叛经离道?
    几年后,三姐亦远走西域,再也不肯回来。犹记分别那日,她目光澄亮如水:
    “阿懿,你看我们这一家子,人人庸碌繁忙,看似各司其职。实则却如戏台上一只只扯线木偶,戴着粉墨脸谱,咿咿呀呀唱了一辈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戏码。”
    “在这出唱不完的戏里,带来利益之人被众星捧月,无用之人则被无情抛弃。整个樱氏枝繁叶茂又互相倾轧,活人的心思喜好全被压抑,最后能留下来的,都失去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假人,日日戴着面具互相寒暄,其实无人真正在乎彼此是谁、自己又是谁。”
    她望着樱懿,明眸满是复杂。
    “阿懿,你还年少,天资聪颖,未来路长。”
    “你该想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谁,为何而活。”
    ……
    兄姐接连离家,樱懿成了新的接班人。
    年仅十几岁的年纪,就展露出非凡的才华与魄力,日日勤勉尽责运筹帷幄,很快将家族事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随着年岁渐大,他身边也围绕起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那时他年少俊美,一切唾手可得,欲望来了就纵情享用,玩腻的人便丢在一边再也想不起。作为一个年轻的家主,他事业上自认行事谨慎、步步为营,可惜终是棋差一招输给了月华城主,被姜郁时以族人安危相要挟被迫自戕。
    樱懿“第一次”死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遗憾。
    只是他虽身死,灵魂却未能进入轮回,而是被姜郁时抓回炼成行尸。那段时日,姜郁时还炼制了另外两个尸将,却只唯独对樱懿表示了满意。
    他夸奖他“空心”,操控起来最为省力。
    这不是什么好话,可樱懿残存的魂识也并不计较。直到姜郁时屡屡入侵操控他的尸身,两人魂魄迫意念交互,他的窥伺到了国师过往经历,甚至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月华城主与大司祭的种种。
    看那一幕幕的波澜起伏,樱懿才第一次知晓原来人的一生,还能那样疯狂浓烈,潇洒炽烈,极端又鲜活。
    喜悦,嫉妒,愤怒,疯狂。种种酸甜苦辣,欢喜凄凉,浓情蜜意,锥心蚀骨。
    这些,他的人生全不曾有。
    无论是情深如许还是切肤之痛,他竟然全是在身死以后,借由与别人的回忆通过别人的观感才初次尝到!那感觉陌生极了,恍惚而惊心动魄,揪心又怅然若失。他沉迷其中,才发现自己一生错过太多。
    倘若,这般肆意纵情,淋漓尽致才算活过。
    那他,还能算是真实地活过吗?
    ……
    樱懿没想到他还能醒来。
    耳边有谁唱着似曾相识的乡音歌谣,伴随着温柔的抚慰,为周身残破的陈伤带去一丝慰藉。
    樱懿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南越军医服饰的年轻人,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樱懿模糊地看了看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了。
    “多…谢……这位公子……”
    军医手指微微一顿。而樱懿却只顾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慕广寒,还好,他回光返照,最后还能告诉他一些事情。
    “城主,国师他疯了,他意欲复活……上古邪神。”
    樱懿声音断续,复述着在最后的意识交互里窥见国师的最后的疯狂妄念。
    天玺残缺,神枢被毁,姜郁时见灭世大计不能完全施展,竟在前段日子又另寻他法,于这片寰宇传说中寻觅到了上古邪神怀朔与月神月望之争。
    “他正在筹划……复活怀朔,助他灭世。所用结神阵法,就在……月神神殿,城主……务必……阻止他……杀了他。”
    “城主,如今水祭塔内部十分复杂……唯有向死而生,甘心殿祭,方能有……破解之法。”
    “……”
    “一旦开启四座祭塔,之后通往月神神殿之路,遍布乱流,将会更加凶险,城主……务必不可掉以轻心。”
    他力气用尽,再说不出什么了。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遗言,对慕广寒缺已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垂眸握住樱懿腐坏的手:“多谢你,辛苦你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尽力帮你实现。”
    “樱氏族人……”樱懿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放心。我都明白。”慕广寒点头,“他们如今都在南越,我定会照顾他们,战后也必复你樱氏一族荣耀。”
    “族妹樱玥,虽年少,但颇具……”
    慕广寒:“好,我明白,我会尽全力扶持她。”
    “那,便好。”樱懿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破碎的眼睛望着虚空。
    可恍惚之间,他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早就不记得族妹樱玥的具体模样。而弥留之际能想到的“家人”,也无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开始听不见了。只记得很久以前,谁的声音对他幽幽说,阿懿,你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缚?你该有自己喜欢的、想要东西才是。姐姐希望你这一生,真正肆意活过。
    他其实也曾肆意活过。只是如今想想,吃过美食美酒,好像并没有太多开心。拥抱各色美人,欢喜也总是转瞬即逝。努力经营家族事业,其实也并不觉得有意思。
    他是樱懿,樱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樱氏家主又是谁呢?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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