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拓跋玦突然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沉迷巫术,不慎踏入禁咒招来灭顶天雷。亦有人说他是一念之差引火焚身,烧得连灰烬都没留下。
    “活该,此乃天命,报应不爽!”
    “上天还是……太过仁慈,才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顾辛芷又哭又笑,神智迷离,疯癫数日。直到东泽部族在拓跋玦死后权势更迭,嫌弃幼子碍事,专程派人来请她接回,她才恍然忆起还有顾菟这个孩子。
    若是换做几年前,终于能接回顾菟,她该多么满心欢喜。
    但这些年,顾辛芷的心早已被蚕食,留下一片麻木空洞。
    那种空洞感,在她真正看到顾菟时尤为明显。
    六七岁的顾菟,眉眼和拓跋玦惊人地相似。就连说话的尾音、走路的姿势,都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让顾辛芷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以至于当她注意到幼子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时,也无法涌起丝毫怜爱心疼。偏偏,他还毕恭毕敬对她行礼,像个小大人般替那罪人说话:
    “娘亲。爹爹有话让阿菟带给您。”
    “爹爹说,若他消失于是,就是去了‘另一重天地’。”小小的顾菟一脸认真,一字一句背诵着拓跋玦离开前教他的话。
    “爹爹还留了一些书信给娘亲,请娘亲务必看一看。”
    “……”
    “还有这个黑光磷火碎片,爹爹也要我一定带给娘亲,日后……”
    啪!
    一声清脆,孩子的脸颊瞬间红肿。
    顾辛芷面目扭曲,眼中充血,毕生怨念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伸出手,指尖如刃,狠狠掐上了男孩的脖子,看着那小小的生命在她手中挣扎,痛苦,呼吸越发微弱。
    “……”
    “那时的我,只剩满腔仇恨厌恶。”
    “我厌恨他的样貌,厌恨他为拓跋玦说话,恨到想要杀了他,可我其实……明知一切错不在他,明知只是无能迁怒,明知道他只是个无辜孩童,明知道他什么也不懂——”
    “可我还是恨!”
    “恨得无法自抑!我看着他就想到拓跋玦。我只能想想到拓跋玦!”
    “因此,我始终待他冷漠,从来不曾给过他一天温情……”
    ……
    顾辛芷终是没有真的下狠手。
    她带顾菟回到南越王宫,安置于幽禁偏院。小院陈设一应俱全,衣食亦从无短缺于他,女王还允许小世子的导师们也教他功课,自觉对顾菟仁至义尽。
    她给了该给的,就从此把他丢在小院,不再理会。
    小小年纪被孤零零丢下顾菟,并没有抱怨,更没有沮丧。
    他在东泽时未曾学过文字,来南越之后从头学起,很快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他在东泽未曾学习礼节,却仅上了两次餐桌便学会了个七七八八。南越宫中的事事处处,他都默默观察,很快就学得周到懂礼、无可挑剔。
    加之,他容貌漂亮,对人彬彬有礼,又颇为机灵。
    不出半月,师长仆从们对他的态度,便从最初敷衍不屑,转为对这个聪明懂事孩子的真心喜爱。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夸赞大世子,南越女王始终冷漠以待。
    彼时只比顾菟小两岁的弟弟顾苏枋,也已已初谙世事。
    他曾是南越宫中众星捧月的存在,可顾菟的到来,却让他瞬间黯淡无光。
    顾菟初来乍到时不会写字被他嘲笑,可仅仅小半年,顾菟就写出一手他望尘莫及的行书。顾菟初时瘦骨嶙峋,没过多久也已吃得比他更加白白胖胖、惹人喜爱。
    顾苏枋还没学会上马,顾菟就学会了骑马驰骋。
    同样的文章顾苏枋要反复诵读才能记住,顾菟却可一遍就过目不忘。
    很快,顾苏枋就从宫人师长们掩饰不住的偏爱中,察觉到了自己和哥哥的差距。
    尽管贴身宫女安慰他,说哥哥毕竟年长两岁,他日后也能追上。可顾苏枋很清楚这些安慰不过只是谎言。
    ……
    顾菟倒是很喜欢这个小两岁的幼弟。
    他总觉得他模样可爱,有好吃的好玩总愿与他分享。
    可这份亲近,只让顾苏枋心里更加别扭。一次被顾菟带着游玩归来,顾苏枋故意装了病,病榻之上他扑在娘亲怀里撒娇诉苦,小声说哥哥的坏话。南越女王心疼不已,一直紧紧搂着他,并在顾菟前来探望时狠狠斥责了他。
    期间,顾苏枋一脸娇弱,缩在娘亲怀里吃着糕,得意地看着哥哥。
    看吧。
    就算你什么都会、样样出色,娘亲也只会向着我。
    我才是她唯一的小宝贝,她永远不会像疼我一样疼你。
    ……
    那日顾菟去看弟弟,袖中藏的全都是顾苏枋喜欢的杏子糖。
    骂一顿被赶出去后,精心准备的糖果也未能送出。他暗自垂眸,自己剥开了一颗。
    很甜。
    怪不得弟弟喜欢,是很好吃。
    顾菟仍旧没有沮丧。
    既然争取女王和弟弟的喜爱无望,他便转而和宫人师长更多来往,尽管居所偏僻,他的宫中还是常常回荡欢声笑语。
    然而好景不长,他的宫侍陆续被换,从之前的青年男女换成了老眼昏花难以相处的嬷嬷和老翁。偏爱他师长们也纷纷被调离,换成不苟言笑、严格教条的老古板们。
    孤零零的寝宫,又只剩下顾菟孤单的身影。
    他八九岁,那么点儿小,依旧看不到什么难过的模样。继续按部就班地吃饭,读书,习武,散步,极偶尔地发发呆。
    就好像是早已看透世间诸多不如意,对一切习以为常一般。
    ……
    顾菟八岁那年的春天,南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春汛,,堤坝溃决、农田淹没,百姓苦不堪言。
    顾辛芷前往火祭塔为民祷告,回来却开始屡屡陷入噩梦。
    梦里,熊熊天火,洪水肆虐,大地塌陷,种种末日景象交织一处。她醒后心惊胆战,却还是不肯轻易相信这些梦境,她总觉得是拓跋玦过去的那些鬼话萦绕于心、影响了她,才让她梦境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可渐渐的,梦境越发频繁。
    顾辛芷难掩心慌,只好千里求告,向天庸神殿借来了法器圣物。
    在神殿圣物的加持下,她于火祭塔的祭坛之下,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拓跋玦口中的末世之景。亦看到了百年之间拓跋一族遍游天下、寻仙问道,四处收集上古残片,只为给天下寻得一线生机的种种艰辛。
    从火祭塔回来的顾辛芷,第一次主动去找了顾菟,问他讨要拓跋玦留给她的东西。
    幸好那片黑光磷火碎片一直都还被顾菟贴身珍藏,而通过碎片里藏着的一些回忆,顾辛芷也终于得以看到拓跋玦在分开那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将顾菟抚养长大的。
    拓跋族上古残片记载,“纯血之人献祭众生之前,需先觉醒血脉术能、得上天认可”。
    顾菟养到三岁,虽聪明伶俐,却并无觉醒任何法术的迹象。
    为了催化他的术能,拓跋玦不惜炼制各种猛药给他强行灌下。一年过去,此法无效,他又尝试一次次将小顾菟置于生死边缘、陷于虎豹之口。仍旧不行,他开始用棍用刑,各类要命的伤害阵法,时常折磨得幼子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顾菟最初也是个正常孩子,会红着眼睛委屈大哭,会被拓跋玦的脚步和声音吓得瑟瑟发抖,也会痛极生恨、在拓跋玦的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
    可一次次的折磨,他开始麻木。
    渐渐不再反抗,甚至一度变得浑浑噩噩、毫无反应,像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空壳。
    村里老人看不下去,纷纷劝说拓跋玦收手。太婆气得拿着棍棒追打他:“造孽啊,你的心还是肉做的吗?如何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拓跋玦置若罔闻。
    时光匆匆,很快数年过去。顾菟在做了几年行尸走肉后,莫名地眼里又渐渐重新有了光。
    小小的他似乎找到了奇怪的自洽,不再逃避,不再难过,而是变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怪物。甚至身上的伤痕也成了他好奇的对象,没事就数数,带着一种小动物无限探索。
    顾菟变了,可血脉还是无法觉醒。
    拓跋玦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努力,全部徒劳无功。
    ……
    拓跋族不知道的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都误读了上古残片上的内容。
    倘若是月华城之人拿到他手中古书残片,肯定会立刻明白,那上面所谓的“羽民‘至纯血脉’后裔,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劫”,指的根本就不是拓跋玦一直认为的“不曾和异族通婚的羽民血脉。”
    “至纯”二字,在古羽民的语言里,其实类似于“疗愈”。
    可惜岁月悠悠,语言更迭,后世之人难以洞察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残片所谓“至纯血脉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阶”,真实的意思不过是“月华城主能够献祭众生抵挡天劫”罢了。
    然而,在月华城人人都知晓的意思,东泽拓跋族人却并不了解。
    以至于拓跋玦的爷爷、父亲,数代人皆因弄错了方向而徒劳无功,无奈之下甚至妄图循着那残片的只言片语,自己孕育出一个“至纯血脉的后裔”来。
    殊不知,皇族与王族虽同为羽民后裔,但不同于“至纯疗愈”的月华族,他们所掌握的,皆是具有侵略性的自然之力,如土、风、火、水等。
    譬如拓跋族就是“风”之力羽民后裔,而南越王族则是“火”之力血脉传承。
    火风相生,两者纯血融合的顾菟自然潜力惊人。奈何风火之力如何浩荡,终究不可能用来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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