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越后的顾菟,每天都给小城主写信。
    有一次正专心致志笔耕不辍,寝宫却被两个洛州的小豆丁闯入。小邵霄凌两只爪油腻腻的捧着糕点,歪着头一脸好奇围观了半晌:“柿子哥哥,写信这般有趣吗?你看起来十分开心。”
    “嗯,有趣。”
    窗外院里,阳光斑驳、枫藤如火。顾菟嘴角微扬,目光亦如春日暖阳
    “你们两个,多吃点,快长大。”他道。
    “待你们长到十几岁,就可来王都陌阡游学。到时,我和阿寒带你们一起去郊外骑马投壶、赛诗赏月。夏天更可去落水湾看萤火。”
    城外洛水湾,那有好大一片广袤的芦苇荡。
    夏日夜幕降临时,那里流萤飞舞的景象总能让他想起饮思湖边的点点月华。
    那段时日,顾菟着实心怀畅然,看什么都开心。
    甚至有一天心情太过好了,一把捉住在宫中枫藤缠绕的柿子树下落单的顾苏枋。顾苏枋拼命挣扎,哇哇大叫,顾菟则摁住他,拿出一片黑光磷火诱惑他:“想不想要?”
    一直以来,顾苏枋在顾菟心中,始终都还是很像宫墙上那只总是哈气的小花猫。凶是凶了点,可还是让人时不时想伸手摸摸,哪怕冒着被挠的风险。
    两片完整的黑光磷火,是慕广寒送给他的一堆礼物里最特别的存在。流光溢彩,有如夜空星辰,异常稀罕漂亮。
    果然,顾苏枋一见那光芒,就被深深吸引,眼里满是惊叹。
    可就在他想要伸出小手触摸之时,顾菟又合上了掌心:“我可以分你一片。条件是以后见面,你都需唤一声‘哥哥好’。”
    小小的顾苏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羞涩中带着恼怒。
    然而,那黑光磷火的色泽实在太漂亮诱人,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眼里露出渴望神色。
    “这是同意了?”
    他不情不愿小声道:“……嗯。”
    黑光磷火落在了顾苏枋手心,流光亦沾染了童稚的双眼。半晌,他回过神,把那黑色的玉片紧紧攥在手里,终于扁扁嘴不情愿地说了句:“谢、谢谢。”
    ……
    之后数月,不仅女王继续同顾菟母慈子孝,就连幼弟也开始别别扭扭地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大世子顾菟终于凭借不懈努力,在南越过上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生活。
    唯有一件事不太如意——他寄去月华城不知道多少信和礼物,但等啊等,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难道阿寒近日繁忙?”
    “不会是病了吧?”
    “这一路虽山高水长,倒也应该不会有人敢劫南越王室的船……”
    他再提笔,又多写了几封。
    秋风起,桂花黄,丹桂轻轻飘落在澄心堂纸之上。
    桂花,又叫丹樨。
    “这么说来,当时月华城是有这么个人……楚丹樨。一副桀骜不驯样子,看人的眼神亦是不善。”
    “……”
    “广寒有兔,但更早之前,已有丹桂……”
    片刻后,顾菟自顾自摇摇头。
    “想多了,他又如何能同我比?”
    随着信件始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顾菟忍不住频繁追着女王询问。
    顾辛芷的态度很快从敷衍变成了严厉:“要说几次?世事多变,既然别人把你忘了,你又何必执着,自寻烦恼?”
    顾菟僵住。
    “休要再为此事纠缠,他若无意,那便作罢。将来娘亲为你挑选更为匹配的佳偶就是!”
    少有人知,女王的态度骤变,源于她数月前收到天雍神殿的一纸神谕。
    神谕之上赫然写着,南越顾氏小世子顾苏枋,乃天命传承、重任所归,注定能挽狂澜于俗世、救乱世于水火。
    南越女王需顺应天意,速送他入神殿修行,令其沐浴神恩,研习天道,承袭夙命,不可有违。
    ……
    整整数月,女王拒不从命,与祭司们据理力争。
    “定是神殿有所疏漏,选错了人——本王膝下二子,长子顾菟天赋过人、与众不同,而幼子顾苏枋则平凡无奇且年纪尚幼!承袭天命这等大事,怎么可能落在幼子肩上?”
    然而神殿祭司展示的神谕星盘,所有纷繁的天命交织之线,确实都汇聚在一个人的命格八字之上。
    而那命格八字确实就是她与邵染乔所生的幼子顾苏枋。
    “……”
    “不,你们弄错了,我绝不会让幼子前往神殿!””
    那段时日,女王频繁往返南越火神殿,虔诚供奉祈祷。亦不断写信给天雍神殿,让他们收回成命、重降神谕。然而神殿权威亦不容置疑,甚至皇室都跟着数次施压,誓要带走顾苏枋。
    这些年里,不仅顾菟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拓跋玦,顾苏枋亦越来越神似邵染乔。
    顾辛芷每每看着幼子,都能想起逝去的爱人。而每次幼子在兄长的耀眼光芒下黯然失色,也总能回忆起当年被拓跋玦光芒掩盖的邵染乔,心疼无比。
    “天雍神殿祭司,自入神殿之日起,便需立下重誓,割舍红尘之中所有牵挂,摒弃世俗的情感欲念,全心全意地侍奉月神,清苦修行,一生孤寂……”
    可她又怎么舍得苏枋一生孤寂?
    她欠了邵染乔的一世柔情,此生已无法弥补。那至少,他们的孩子此生必须幸福。
    她要让顾苏枋继承南越王位,将来贵不可及,还要给他选到这世上最称意如意的心上人,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享尽这世间最凡俗的圆满!
    顾苏枋绝不能去神殿。
    若非要她的一个儿子去,也只能是顾菟去!
    ……
    顾菟到底不傻。
    他始终不肯相信小城主会轻易变心,就这么把他给忘了。
    经过数月不动声色的观察,顾菟终于寻得机会,跟踪女王侍女进入密道,来到了南越王宫地下一处隐秘宏大的祭祀地宫。
    地宫中祭坛法器一应俱全、庄严肃穆。边角一间石室内,更赫然堆放着本该早就装船送去月华城的大量礼物——无数亲笔书信,顾菟亲手雕刻的石头小老虎和松鼠,精心挑选想送给阿寒吃的果干,以及已经褪色枯萎的火红色南越枫藤……
    母慈子孝的假面,终于在这一刻被无情撕破。
    女王的冷笑尖锐而刻薄:“你那是什么眼神?呵,别忘了,你也不过就是奉命去骗骗他而已,如今又装出一副痴心的虚伪模样给谁看?”
    “呵,罢了,你同那个人……既是一脉相承,自然也一模一样的会骗!也是,去一次就骗到了黑光磷火,自然舍不得轻易放手。说起来,当年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一样价值连城……就连最后留下的信,也还在说什么挚爱吾妻。”
    “多可笑啊,你们骗来骗去,最后骗得自己都信了?”
    她一通宣泄后,命人将把顾菟就地锁进了地宫下面孤冷的牢房。
    数日后,祭司姜蚀奉召远道而来,为女王呈上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
    药丸被熬制成汤药,黑沉沉摆在顾菟面前,顾菟问侍女:“娘亲之前明明说过,我此生之责就是与月华小城主成亲,让他喜欢我,心甘情愿一辈子留在南越。”
    “我照做了,为什么一切又变了?”
    “……”
    “既要我替苏枋去天雍神殿,那阿寒呢?他会以为我背弃誓言辜负他,还是会换苏枋替我去跟他成亲?”
    “……”
    顾菟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顾辛芷一面。
    顾辛芷最终还是去见了他。
    “我想要娘亲以幼弟苏枋之名发誓,善将来无论如何,待阿寒。”
    “……”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冰冷的沉默。顾菟垂眸:“也是,娘亲眼中,从来只有苏枋一人重要,将来阿寒来了南越……你也不会好好对他,多半只会一样用过就弃。”
    一道寒光闪过。
    顾辛芷眼眸骤然睁大,幸亏身旁的侍从反应迅捷,牢牢捉住了顾菟手中那柄打算自戕的利刃。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瞬间便被数名身强力壮的侍从如铁壁般牢牢控制,动弹不得。
    顾辛芷踢开那不知哪里来的匕首,满脸通红,脸上神色变了数次。
    “想用死来威胁我?”
    她俯下身,捏住顾菟的下颚,眼神冰冷幽深:“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找不到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替代苏枋?抑或是你以为你死了,月华城主便能免去过来南越的宿命?”
    “你就算死了,我也不过是多费些周折罢了。但那些周折,我将来要月华城主十倍、百倍替你承担!”
    “……”
    “还有阿菟你可别忘了,你若死了,也就无法再完成你爹爹的遗愿了。”
    “去神殿不好吗?去神殿不可以同你爹一样,去肩负你们那‘拯救苍生’的夙愿了?你不是从小就想要和他一起回护天下么?这般重责,怎可因一时冲动而轻易舍弃?阿菟,你说呢?”
    ……
    数日前,离开洛州时,慕广寒曾去找过荀青尾一回。
    既是去嘱咐那一妖一魔在东泽路上多照顾燕王,也是探问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他始终还是想不明白,顾冕旒小时候明明有他自己的脸,长大后却为何会变得和弟弟一模一样。那张与顾苏枋宛若双生的脸,绝非易容之术或妙手丹青可得。他很确定,那就是一张真实的脸。
    小狐狸沉吟:“在吾原本寰宇那边,倒是有这么一种瑶池换颜丹。”
    “不过那药,即使在仙法横行之界,亦被视作邪术医法。只因那丹药之原理是彻底熔炼被施法者原有容貌,在血肉尽碎之上生生重塑骨骼。此过程极为苦痛,无异于生生千刀万剐、错骨分筋,根本就是在原来的脸上硬生生雕凿出新的容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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