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广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是平凡的月华城少年郎中,世外悠然、无波无澜。
    一直长到十八岁韶华正好,他按例出城,游历四方。就这么在东泽雨林里偶遇了正在追逐猎物的少主顾菟。
    平平无奇的相遇后,顾菟用团成小兔的发尾挠他的脸,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大口吃着,对身边的人萌生了丝丝缕缕平凡的好感。
    他这种人年少率直,心生好感就立刻表达得非常明显。很快顾菟就从了他,于是他就像世上无数平凡但命好的芸芸众生一样,并没有尝过太多的艰辛不易,便水到渠成地就拥抱到了平凡又真挚的幸福。
    慕广寒醒了。
    月夜渐去,天空泛起已鱼肚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像是驿馆的房间里。恍惚下床后推门走出去,看到长廊里是何常祺坐在尽头守夜。
    何常祺脸上不少处细小的伤,已涂了药,但应该是连日疲倦,竟就那样抱着武器睡着了,就连慕广寒从他身边走过也没能醒来。
    外面是小小檐廊。
    东方天际,旭日初升,洗尽黑色铅华。朝霞如同细腻粉彩,在天幕上轻轻晕染开。城墙上箭楼、角楼,亦在晨光映照下静静伫立。屋檐下微明的灯笼微风摇曳,慕广寒看到晨曦之中眼熟的街市,终于渐渐不再混乱。
    这里是陌阡城。
    距离火祭塔那役,才过去了仅仅一日光景。然而因为洛南栀给土祭塔的封印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七到十日,他们必须在封印溃散之前抵达。
    队伍甚至来不及好好收拾火祭塔的残局,只是稍作休息就整装出发,并在昨夜暮色时分经过了王都。
    这一路,每个人都带着伤,每个人都是身心俱疲。但每个人也默默各司其职,不曾有分毫怨言。
    浮屠阵已毁,怀曦亦陨落乱流。但慕广寒并不敢就此放松,毕竟他的手下白惊羽等人应该还存活于世,更不要说那阴夏的罪月教主封恒,以及在他背后整个阴夏所有虎视眈眈、企图染指这方清净寰宇的其他涌动势力。
    那才是最叫人忌惮的。
    纪散宜虽暂时封了阴夏寰宇的出口,但毕竟阴夏寰宇神魔凡三界有别。纪散宜也曾坦言,天道在上,他既是魔尊,也不可太过插手凡间事。
    如今,两个寰宇既已过于接近。
    阴夏大军指不定很快就能破除封印,卷土重来。
    黎明已至,但城中隔夜灯火依旧通明未熄。
    城墙之上,慕广寒逆着晨光,竟看到邵霄凌正在点兵的身影。
    “……”
    那挺拔身影,让他心中的迷茫一点点被驱散。
    眼下城墙之下,军队肃穆严整。西凉铁骑、东泽军,南越精锐,全在他二人麾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亦系与他们一身,而这些人背后还有无数小家、无数普通百姓,都在期待着战乱终结,可以平和安居。
    燕止相信他一定能守护好一切,一如洛南栀无条件相信邵霄凌。
    如此重任在身。
    他总不该,还没有邵霄凌坚强。
    ……
    一个时辰后,天色亮起。
    队伍继续北上之前,先去掘开了埋在南越王宫之下的深空地宫。
    众人之前得到的南越神武兵器,多是洛州侯府与乌恒侯府的世代私藏。而更为浩瀚的宝库,则都在这南越王都的隐秘地宫中,因两年前陌阡城被毁而深埋地下。
    随着石阶步道被挖开,慕广寒终于第一次真身进入这座顾辛芷回忆里无数次勾勒的深红地宫。
    地宫内,祭坛斑驳的残骸,是昔日女王无数次跪摆祈愿的地方。
    宝库之中,各色珍宝琳琅,上古神兵更是堆砌如山、金光闪闪,众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而在众多古意盎然、锈迹斑斑的刀匣之中,却赫然有一个明显较新的、很长很大的红色枫藤木盒。
    朱红色是南越的象征,也是顾辛芷最喜欢的颜色。木盒上南越王族印章赫然在目,落款一行娟秀而细腻的字迹。
    “吾儿广寒、顾菟,二十二岁生辰之礼。”
    “……”
    慕广寒有些恍惚。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木盒开启,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岁月。
    盒子里,一把剑与一把法杖并肩而卧。
    法杖和剑都是纯金打造,雕刻华丽繁复。杖底和剑柄之上,龙飞凤舞篆刻着“顾菟”与“广寒”字样。
    那字体出自前朝一位大书法家奚卿之手,慕广寒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后来燕止为他锻造的那把广寒剑,剑底也刻着同样龙飞凤舞的“广寒”二字,一模一样。
    女王与顾菟,其实私底下一直是有许多相似爱好的。
    顾菟钟爱的杏子糖、奚卿的字、西凉的萤石、亮闪闪的黄金、南越的桑蚕丝,其实也都是顾辛芷的心头好。
    慕广寒还知道很多其他顾菟喜欢、女王也喜欢的东西。只可惜,他们彼此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这无比精致的法杖,是她给他做的二十二岁生贺礼。可顾菟只活到了二十一岁。
    他活着时,顾辛芷不曾好好对他,从没给他过过生辰。
    可他死后,顾辛芷却在隔年春日给他做了礼物。后来在他不在的漫长岁月,他的娘亲与弟弟,都终于学会了如何爱他。
    可是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舍与弥补,顾菟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武器之外,宝库角落还摆放着一些陈旧的箱子。打开后是满载厚厚的书信,宣萝蕤看了一眼,把信递给慕广寒。
    那是十岁的南越世子顾菟写给月华城主的信。
    彼时,顾菟还没有去天雍神殿,还没有忘记中原文字怎么写。那一封封信工笔华美,写的极为认真用心。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陌阡城中,心中想你。特腌渍了南越果子五十包,望你品尝。”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洛州游学,甚是想你。特压枫藤书签一枚聊表思念。洛州有两孩童很是可爱,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阿寒,见字如面。我赴宁皖参加农桑礼,特赠送金蚕丝绦一束,聊表思念。”
    匣中金色的丝绦经历多年,依旧夺目如新。慕广寒将想起后来他巧合地给过燕止一条类似的,他常常系在手腕。只是后来那条丝绦在战时损毁不见,燕止还为此介怀了很久。
    他拿起那条丝绦,也学着燕止的样子,系在了手腕。
    ……
    离开南越,踏入北幽,天气突然雪雨交加。
    半夜慕广寒醒了。
    月华如水,照不透心中惘然。他坐起身来,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许是兼连日奔波劳碌,他这些日子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再眠。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也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发了会儿呆。
    白日漫长,黑夜无尽。他就这样一个人清醒感受时光流逝。
    直到有人悄悄抱着枕头凑到他身边,拓跋星雨也睡不着,他小声问他:“乖乖哥哥……燕王他就是司祭哥哥,是吗?”
    “……”
    “嗯,他是。”
    拓跋星雨的父亲是拓跋玦族中堂弟,当年慕广寒跟大司祭回家祭祖还曾救下过掉下山崖的小星雨。后来大司祭下落不明,拓跋星雨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到处寻访。
    后来他跟着慕广寒见到了南越王顾苏枋。
    那人明明就是司祭哥哥的模样,可拓跋星雨始终就是觉得他哪里不像。
    直到后来燕王与城主成亲,嫁来了南越生活。很多时候,拓跋星雨看他牵着慕广寒的样子,都会想起当年东泽。那时大司祭牵着乖乖哥哥时,得意的神色和唇角的弧度,与燕王一模一样。
    再后来,他看到燕王用司祭哥哥的法杖,看到他有一样的风火之力时,终于确定。
    慕广寒没有跟他解释一切前尘。
    太多旧事,漫长曲折,他也说不清。何况他连续几天吃不下也无法入眠,头痛得很,一时也没有精神去说这些千头万绪。
    他当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明明他都与燕止约定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算燕止不来找他,他也会去寻燕止。他是月华城主,魂魄和凡人稍稍有些不同,按说死后执念去寻一个人,应该比凡人更简单一些。
    可如此宽慰自己,痛苦却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明明合上了书、读完了故事,也已心中释然,却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故事里。
    以至于他清醒地去继续生活时,总有一部分灵魂,永远还在迷茫、徘徊、挣扎,痛不欲生。
    那些痛不欲生的部分,一直在争辩、叫嚣,尖声指责他曾经的每一个错误。
    责怪他的无知。
    责怪他的愚蠢。
    那时深红地宫的幻境中,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亲眼回看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最真切地,看到了当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边时的模样——偷偷收拾着不堪,带着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着温柔而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顾冕旒那时,一直都是以最真实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优雅、高贵、圣洁无瑕,矜持之中带着不可触及的疏离,不过是他对外的伪装。
    而对着他时,顾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数时候并不规整,言语也时常不少古怪的笑话,也会犯迷糊,甚至会在南越王宫里走迷路,打猎也会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猎兽陷阱给网住而骂骂咧咧。
    他却视而不见。
    ……
    那时候,是他拥有了明月,却因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无视了明月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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