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顾菟很有耐心。
    他本以为,既然二人已结尾连理,自然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携手共度。
    星河漫漫,无有尽头。
    日复一日,寒暑无极,他们最终会拥抱彼此最是真实、坦诚的模样。
    可他想错了。
    慕广寒的突然病倒,此后母亲背地里所做一切浮出水面,后续变故更是疾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姜郁时那满是血污和黑暗的地牢之中,他找到他、小心抱着他,却像是在抱一具冰冷骨架。有一瞬,顾菟恍惚回到了南越王宫那幽暗无明的地牢之中,那时只有十岁的他,茫然孤身,摩挲着冰凉的黑光磷火。
    人生第一次知道,就算有希望、有真心、有誓言、有至死不渝的愿望,也往往没有什么用。
    都是会被冰冷现实打碎的。
    一切成空。
    ……
    治伤的日子,慕广寒始终昏昏沉沉,伤口不愈。
    偶尔清醒,他抓着他:“冕旒,我这般废人,已是无用……让我死。”
    “能好。”他沙哑道,“阿寒,会好的,都会好的。”
    那时的他一样太年轻,一样很傻,一样也什么都不懂。
    明明那时他该说的不是这些。
    他该对他说,乖乖,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应该对他说,乖乖,不做任何事也能被偏爱。不在乎有用无用,无论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世上最好。
    他该对他说,乖乖,我们彼此答应的是相依相伴。是给彼此留一盏灯、永远有一个家可以回。有你在,我才有家。
    他应该跟他解释一切。
    一遍一遍,澄清所有误会,一直到他相信。那时候阿寒那么喜爱他,其实只要他肯解释,他一定是会信的。
    ……
    再后来,慕广寒身体日渐恶化,药石无医。
    顾菟独自一人去找了姜郁时。
    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很像是发疯发癫发泄,是故意送死,甚至是去殉情。
    他的母亲、阿寒、弟弟,最后都这么认为。
    但。
    不是。
    真的不是。
    他们也不想想——一个自幼种种磨难、饱受非人待遇,成年后却还能一门心思既要又要还要的人。这种人能就轻易认输、放弃?
    哪怕再恨、再想不开,再想跟姜郁时同归于尽。但爱人还活着又没死,他舍得一个人死?
    顾菟就没想过死。
    他去找姜郁时,当然是想弄死姜郁时,然后夺回所有月华,这样便能给阿寒给他治伤,到时再慢慢解释一切。
    是,解释起来不会容易。
    但不好解释不代表他不打算解释!
    不然他为什么要跟慕广寒说“等我回来”?他是真的想让他等他回来!
    不是道别。
    他是打算回来的!
    ……
    七年前的姜郁时,不仅肆意盗用了城主大半月华,又手握天玺与古穆神枢,实力强盛可撼九霄。
    所以他当然轻敌,殊不知顾菟也手握黑光磷火,里面也藏着他从整个天雍神殿借来的数年滔天香火国运,与鼎盛时期的姜郁时对战,亦半点不落下风!
    终于,当天玺碎裂、古穆神枢崩塌,所有计划破产,所有月华散逸回向之时,姜郁时发出了最不甘心的凄厉狂吼。黑光磷火数年吸纳积蓄一朝尽数吐出,势如滔滔洪流,他根本无可抵挡。
    顾冕旒并不是姜郁时杀死的。
    那时,天玺与古穆神枢全部崩塌,以至黑光磷火所吸纳承载的浩瀚之力瞬间远超凡人身躯可以承受极限。可狂风乱流之中,顾冕旒明知力量失控,却仍心存侥幸,贪心地不断将那些散逸的月华之力继续一丝一缕回向给慕广寒。
    他那时只一心想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
    只要再多一点,他的伤就会好得更快。
    月华再回流些许,他就不会那么痛了。
    犹记小时候见他,他很是健康活泼。而初来南越时,他也是神采奕奕。他只是想要更多月华,将他治愈如初,这本就是他、是南越欠他的。
    而待顾冕旒惊觉力量远远超出负荷时,身体已然破碎不堪、几近四分五裂。
    那一瞬心情不是悲伤,不是不甘,因此他也没有因此发疯。他只是……感觉很意外。
    很意外,很自责。
    他没想到会回不去。
    但事实,好像就是回不去了。
    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那一刻苦涩一笑,心情差到了极点。随即他抬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姜郁时,用尽所有力量咬牙锁住他,死也要拉他下去垫背。
    再后来,顾菟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回马灯。
    只记得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浮现,而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不够。
    不够,与阿寒相守的时光太短、太仓促,他还有太多事来不及、没做好。他其实还暗戳戳藏了许多计划,能让他将来一步步更了解阿寒,可是来不及了,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都没有机会了。
    可他明明答应过阿寒,要回去的。
    他让他等他,还说明天就回去。可是却食言了,不知道阿寒等不到他,会有多难过。
    会不会胡思乱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骗子。
    弥留之际,有什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无名指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真奇怪啊,手臂都已经断裂了,按说不该感受到手指灼热。
    滚烫的东西是萤石戒指上镶嵌的那一枚红色宝石,那是新婚第二日,阿寒送他的定情信物。
    此刻,那宝石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流淌,缓缓融进血水。像是爱人的抚摸指尖,又像是爱人的眼泪,恋恋不舍又锥心刺骨。
    不要生气,别哭……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月华城夜空中那漫天飞舞的流星与萤火。
    在南越,人们在夏夜有对着萤火许愿的习俗。可惜王宫里没有萤火,而宫外落水湾的萤火娘亲那时只会带着弟弟一个人去看。他第一次对着流萤许愿,还是在月华城阿寒身边。第二次则是新婚前的几日,落水湾芦苇萤火丛中,阿寒睡在他膝上,繁星夜幕之下一片安静。
    他两次的愿望都是同一个:
    唯愿此刻久长。
    而第三次,倘若让他换个什么心愿……
    顾冕旒其实一直知道,他的问题在于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世上名为“因果”的东西的存在,以至于太多的“为什么”,一直得不到答案。
    对他来说,世界太多时候是混沌的。
    混沌到好像他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一样。恶行偶得善果,善举亦招恶报。努力反被误解,付出得不到回报。
    及至年岁渐长,心念渐淡,后来他已经不想得到什么了。
    直到长大以后,重新遇到阿寒。
    人与人之间,或许真有命运的牵引。
    他只有同慕广寒在一起时,才能一次次找回混沌之中的有序因果,觉得世间之事是合理的。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大司祭顾冕旒或缺的还是太多,像是一棵看起来枝繁叶茂、其实被挖空了心的乔木。
    这样的人,大概无法真的让人幸福。
    而他唯一的心愿,不过只是想要阿寒幸福。
    他已经没有将来了,所以,他最后的愿望,是不是不该自私。他是不是应该放阿寒走,并真心祝愿他将来能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一个没有束缚、没有千疮百孔。自由如风、任意洒脱、所向披靡,什么都不怕的人。
    然而。
    在最后一刻,他其实清楚意识到了,这不过是一个虚假怨念。
    大司祭顾菟既贪且婪,纵至临终,犹存恶念——世人那般浅薄,除了他还有谁看得到阿寒的好。何况别人又能给阿寒什么?他实在自负,临死之际仍是无可救药。
    人死后,究竟魂归何处?
    真会像话本里一样步入幽冥?
    那他能不能变成地狱厉鬼,在爬回人家作祟?
    他实在不愿将阿寒拱手相让,他自私鬼,他舍不得。顾菟小时候不懂事,轻易拱手让人的东西太多了。好在他终是学会了既要还要、又争又抢,喜欢的必须狠狠抓住、紧握不放。
    让给别人?想也别想。
    所以,他得爬出回才行。
    纵尸山血海、炼狱无间,他爬着也要把他的明月萤火重新拥在怀中。
    ……
    数日后,一人从西凉的山林醒来。
    他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亦无甚探求之心。他的生存能力很强,在山林自足,自在逍遥。
    后来被带进宫中,他一样泰然自若。几月就会西凉方言,礼节也很快上手。拿起棍子就会打架,跨上战马就能驰骋。
    他像是懵懂,对世上很多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似乎都异于常人,总给人感觉有点“古怪”,可关键时又很擅长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他不识字,不读兵书,但又像是被高人指点过战阵之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度没有对手。
    直到那一日。
    在乌恒边境恒城城下,西凉在熊熊大火之中遭遇惨败。
    赵红药:“燕王,您在看什么?”
    他在望城上的人。
    那个轻轻松松就能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看见他,记下他。
    赵红药:“下回杀了他?”
    “嗯,当然。”
    他自然得赶快弄死他。
    如若不能,只怕以后都要没完没了。
    ……
    后来,果然是无止无息。
    燕止被他差点弄死好几回,老实了。开始给他写信,歪歪扭扭的“月华城主亲启”。
    写了一堆,对面已读不回。
    燕王出身山野,倒也并没西凉老贵族那么重的自尊心。不像何常祺每次输给他要死要活的,按说对手不肯搭理他该是常事,他自己亦对那些频频投书的州侯们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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