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的小佛堂是府中禁忌,如?今鲜少有人?提及。那佛堂里住的不是旁人?,是江婉柔顶头的婆婆,赵老夫人?。
    江婉柔对这个婆母,心中着实发怵。
    赵老夫人?是跟着陆国公起?家的糟糠之妻,听说还上过战场,为?陆家生育三个儿子,陆府唯一的一位千金出自一个妾室,那妾曾是赵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亲自做主给陆国公纳的妾。
    这般人?物,江婉柔在刚嫁进来时,用尽心思奉承讨好,可?惜人?和人?的眼缘不同,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她。
    三个儿媳妇,晨昏定省,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老夫人?从不给她一个好脸。
    她嫁进来的名声尴尬,她认。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平日尽量避着老夫人?走。赵老夫人?性情刚硬,却不是个主动来磋磨人?的婆母,最初,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直到她怀孕。
    旁人?家的婆婆纵然不喜欢儿媳,只要儿媳有孕,看在孙子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分?。她家刚好相反,最初婆母对她的态度是眼不见为?净的漠视,她一有孕,则是明晃晃的厌恶。
    春寒料峭,让她挺着肚子站在外头立规矩。
    婆婆“病了”,只要大?儿媳去侍奉汤药,跪在榻边伺候,一跪就?是一天。
    夏日炎热,婆母心血来潮想吃烤板栗,一定要大?儿媳亲自去做,一会儿嫌生了一会儿嫌烫了,非得折腾她。
    一日三餐,要怀孕长媳伺候才吃得香。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最后赵老夫人?被关小佛堂,是因为?江婉柔在她院中喝下的茶中有红花。陆国公大?怒,次日收拾出南苑的小佛堂,吩咐道?:“夫人?吃斋礼佛,闲事不得打扰。”
    这是软禁。
    江婉柔有个秘密,婆母平日为?难她,但那碗红花确实与她无关。
    是江婉柔自己下的。
    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会儿她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婆母那般日夜磋磨,若她不用点儿手段,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折腾没的。
    公府门规森严,外是外,内是内,天命之年的老祖宗不管事,陆府内宅就?是赵老夫人?的一言堂。男人?们?不过问内宅之事,陆奉她更指望不上,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她就?算真闹到他跟前?,他还能为?自己这个硬塞进来的妻子,质问违逆他的母亲吗?
    江婉柔思虑许久,只能自救。
    丽姨娘久病成疾,秦氏那毒妇不给她们?请大?夫,她便?自己找医书看,自己抓药,也成了个半吊子郎中,略识得一些?药性。
    她只敢沾了一丁点儿,便?做出腹痛难忍的样子,那日正好陆国公休沐,叫大?夫来瞧,恰巧揭露这场内宅阴司。
    江婉柔本意?不想害赵老夫人?,老夫人?陪陆国公白手起?家,又生育三个子嗣,她也没想凭这个扳倒她。她只想安安稳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而?已,最好是个男丁,如?此?她便?能在府中站稳脚跟。
    后续的走向,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陆国公雷厉风行收拾出来小佛堂,宫中还下了一道?敕令,大?体训斥赵老夫人?“为?母不慈”云云,一夜之间,压在江婉柔头上的大?山轰然倒塌,陆奉特意?回来一趟,对她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婉柔低眉顺眼,“媳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不敢言苦。”
    她那会儿根本不敢把陆奉当成救命稻草,所?幸那件事之后,陆奉对她渐渐上心,临近产期遇到的那几回刺杀,若没有陆奉看顾,她和淮翊也活不下来。
    淮翊生来体弱,大?家心照不宣是因为?遭遇陆奉政敌的刺杀,陆奉为?此?对她愧疚,江婉柔心中却一直有个疙瘩。
    她觉得罪魁祸首是她亲自下的那碗红花茶。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那么准确控制用量呢?她当时想好了,如?若事成,至少压制婆母一段时日,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倘若万一……真没了,趁机把婆母苛待儿媳的事捅出来,公爹是个正直之人?,日后自有她的松快日子过。
    至于?以后,她还年轻,好生筹谋,还会有孩子的。
    江婉柔时常回想,她那时确实太年轻,换做现在,她有百种更好的法?子解决,不至于?破釜沉舟到那种地步。当时只想着保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块肉,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当时拼命想保,也只是想凭借一个孩子在陆府占一席之地。
    后来陆淮翊出生,她生下淮翊的时候才十六岁,还留恋着姨娘怀抱的年纪,骤然当娘了。
    他聪明、伶俐,懂事,唯一的不好,只有身子弱。
    江婉柔后悔了。
    这些年她对淮翊纵容溺爱,陆奉都看不过眼,谁都不明白她心中对淮翊的愧疚。她行事谨慎,那碗红花未经旁人之手,这是她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的秘密。
    ……
    “嘶——”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江婉柔捂着肚子坐下,眉心轻拢。
    “翠珠,给我熬一碗安胎药。”
    她不喜欢吃甜,更讨厌苦味,喝了苦药没有别的东西压,只能由自已生生受着。平日要陆奉看着喝安胎药,如?今没人?管,自个儿得知轻重。
    用过早膳和安胎药,江婉柔唤来金桃,道?:“把人?带过来,我瞧瞧。”
    陆国公临终前?交代,让老夫人在佛前好生“静心”,自此?南苑小佛堂成了府中忌讳,后来江婉柔管家愈发威重,更没有人敢大张旗鼓提起。
    这个姑娘,好听点儿是落难娇客,说白了就?是罪奴,还敢在主人?府中挑三拣四??
    江婉柔心觉蹊跷。
    金桃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柳叶眉,圆杏儿眼,樱桃唇,细皮嫩肉的,纵然穿着丫鬟的嫩绿色褙子,看起?
    来也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儿。
    江婉柔盯了她一会儿,悠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周,名妙音。”
    这个名为?周妙音的姑娘怯怯看着江婉柔,福下身子。纤柳细腰,身段儿倒是极好。
    “免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年前?来的府中?这样一个标志的人?儿,我竟不曾见过。”
    “夫人?事忙,不敢惊动夫人?。”
    周妙音维持着半蹲礼,低头道?:“小女自知叨扰贵府,自进府以来战战兢兢,足不出户,不敢给夫人?、二夫人?添麻烦。本想聊此?残生,岂料……岂料……”
    周妙音眼角沁出了泪花,“多谢夫人?救我,日后必结草衔环,感念夫人?大?恩。”
    “我倒不必你报我什么恩,我只想问一问你,按照你以前?的身份,做妾是辱没了,可?我家三爷身份尊贵,风流倜傥……”
    江婉柔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如?今你这种境遇,二弟妹能照顾的了你一时,不能照看你一辈子。三爷温柔多情,我那三弟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妇,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为?何不愿?”
    周妙音抬起?头,一双圆杏儿眼直勾勾看着江婉柔,道?:“我周家世代清名,宁为?奴,绝不为?妾。”
    江婉柔看着她,忽地笑了,“你在我二弟妹跟前?便?是这样说的?哄得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不愿做三爷的房里人?,倒看上了大?爷。你倒是给我说说,都是做妾,大?房的妾室比三房高贵不成?还是姑娘雄心壮志,等着我给你腾位置呐。”
    江婉柔笑着,声音愈发冰冷,周妙音立刻跪了下去,“扑通”的跪地声沉闷,空气仿佛凝固。
    “夫人?冤枉!小女万万不敢有这般心思——”
    “我记性不错。”
    江婉柔蓦然打断她,“除夕家宴,有个丫头险些?把酒水洒在大?爷的衣衫上,你真该庆幸,那天是个好日子。”
    按照陆奉的脾性,放在往常,一记窝心脚踢过去,依这姑娘孱弱的身板儿,早下九泉了,哪儿有如?今这么多事。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周妙音,瞬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周妙音看向江婉柔,道?:“是,我……是有这个心思。大?夫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理,您如?今身怀六甲,还想霸着大?爷不放吗!”
    “你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翠珠——”
    江婉柔还未言语,翠珠先上去狠狠给了周妙音一巴掌,翠珠是穷苦人?家出身,一把子力气大?得很,周妙音被打得头一偏,白皙的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翠珠,你出去,给周姑娘拿块冰敷脸。”
    江婉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淡道?:“丫鬟不懂事,回头给你送些?伤药。”
    周妙音恨恨看着她,“打都打了,何须夫人?假惺惺!”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道?:“委屈了?”
    “妾,女子在下,立着伺候为?妾,如?今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何谈以后。”
    “周姑娘,我观你貌美聪颖,做个妾,着实委屈你。我陆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今日便?收拾东西,从哪儿来,回那儿去。”
    周妙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咬了咬唇,道?:“夫人?,我不敢跟您争。如?若您不放心,我情愿喝下绝嗣药,在您不方便?的时候把大?爷笼络住,我……夫人?,反正总要有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我一介罪奴,什么都没有,您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只求一个安身之地,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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