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柔忐忑地看陆奉,道:“妾这五姐姐疯疯癫癫的,忽然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妾心实在惶恐。”
    “一个?疯妇,值当你?吓成这样?”
    陆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们在闹,你?去后院哄哄他们,这里交给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脚离开,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说道:“夫君,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先为自己辩白两句。我自从嫁到?陆府,孝顺公婆、友爱妯娌,恪守妇道。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疯还?是受奸人蛊惑,竟这般污蔑我,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万信我。”
    她?怕待会儿江婉莹再说出丧心病狂的话,干脆走在她?前?头,她?行得正、坐得端,陆奉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梦!
    果然,陆奉的脸色和缓,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别?说傻话了,来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莹派人给陆奉送了个?纸团,上书?: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属,与外男牵扯不清。与君为妻五载,尽是贪图荣华富贵,无一丝真情。请陆指挥使前?往花厅,邀君看一场大戏。
    一个?很拙劣的局,按陆奉的脾性,应该立刻把人拿下,禁龙司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这回,杀伐果断的陆指挥使罕见地迟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这是他的内宅家事,牵扯太多,恐有损妻子的名声;再比如将?计就计,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陆奉的心底深处,他自己犹豫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纸团上所写,孤身?来到?花厅。
    接着便看到?一场所谓的“大戏”,这疯妇说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谁的刀快谁就是王,没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报应。
    在陆奉看来,鬼神魔佛只是安抚民心,便于统治的工具罢了。
    他不信所谓的“前?世”,江婉莹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他听江婉莹道,妻子嫁进陆府,受了许多委屈。
    陆奉无可反驳。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喜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为他碰了她?,那双小兽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劝阻,说如此女?子不堪为妻,他还?是八抬大轿娶了她?。
    娶个?妻子,对他没什么特别?,陆府占地广袤,匀一个?院子给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时候对她?上心的,他也记不清了。或许在她?为他诞下嫡长子时,或许在她?为他缝制温暖的护膝时,或许在他深夜归来,看到?那一盏为他而亮的烛火时;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吓得瑟瑟发抖,仍旧用颤抖的手解他的盘扣时。
    饶是陆奉这样严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
    他也承认,起初,他对她?并不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无措,他在暗中死死盯着江婉柔,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怼?
    她?说:我与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陆奉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的声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陆国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诉他身?世。
    在那个?疯女?人即将?碰到?她?时,陆奉再也忍耐不住,从暗处现身?。他没有跟她?说几句话,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待回到?寝房,他们有很多时间。
    ……
    目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江婉柔,陆奉脸上的柔情彻底消失。刚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嚣的江婉莹好似忽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腕,讷讷不敢言。
    陆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他走一步,江婉莹退一步,眼中充满恐惧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锻官靴停在江婉莹身?前?。陆奉手下审讯犯人无数,不乏装疯卖傻、以求逃脱之辈。她?眼中有恐惧,真疯的人,没有这种?情绪。
    方才听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陆奉心情不错,没有用那双碾碎无数人颅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点伤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听妻子说过,这个庶姐和她关系不睦,妇人间的争锋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问?。
    他随意抽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审视道:“照你?说,你?是重来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当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过某种途径猜到了,让他的妻子前?来试探?
    合作,威胁,亦或投诚?
    陆奉心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唯一没有往“前?世今生”这方面想。
    江婉莹低着头,发髻凌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婉莹要耗,陆奉比她?更沉得住气,空荡荡的花厅里寂静沉闷,过了很久,江婉莹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原胶州知府,天?子钦派的钦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宠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着,不敢看陆奉的脸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杀我。”
    陆奉挑眉,“我何时要杀你??”
    “天?干物燥,引发一场大火,亦或走在河边,失足落水,更有想不开的,一根白绫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这不值钱”
    “我耐心不多,我问?,你?说。”
    裴璋是麻烦点儿,也只是麻烦点儿而已。在江婉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时,陆奉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
    江婉莹在江婉柔面前?还?能装疯卖傻,如今直面陆奉,想到?前?世那些传闻,忍不住全身?打颤。
    开国圣祖皇帝传位于武帝,武帝独断专行,自继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养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蚕织商业、海外贸易,从中攫取巨额军费,广积粮草,大造兵械,在国土以北、西、南三面蓄养虎狼之师,大肆征伐。
    武帝尤爱御驾亲征,破其城池,掠夺财宝,降者皆没为奴隶,烙官印,通买卖,不降则焚烧屠城,铁骑所过之处,哀鸿无数,尸横遍野。
    史官上谏,为帝者征伐太过,煞气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贬谪,直接废除谏官一职。他颁布严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权,朝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内阁首辅裴璋,无一人不畏帝王威仪,不敢稍抒已见。
    朝廷百官噤若寒蝉,民间更是战战兢兢,禁龙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半句。他是个?暴君,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刚愎独断,容不得丝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
    他又是个?明君,在他的统治下齐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结束了四分五裂的乱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扩张疆图,抢掠的财宝国库充不下,融成金子,分发给普通百姓。
    极度的强权之下,气氛压抑,无人敢非议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对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莹也不例外。武帝离她?太遥远了,她?死那会儿,武帝又要去征伐,这次要远征大漠,大漠有个?古老的部落,据说藏着永生的秘密,钦天?监算出是“大凶”,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头……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陆奉时,江婉莹才切实感受到?了死亡的胁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压,在极端窒息的恐惧下,江婉莹竟聪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头,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莹知道她?不聪明,对上陆奉,说谎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说“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陆奉还?是前?世的武帝,显然不信这一套。
    她?换了个?说法,“我忽有一天?灵台清明,能预知未来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与裴璋,裴璋高中状元,一路高升,我便动?了心思……”
    陆奉没有打断她?,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漫不经心越来越凝重,若说这妇人编故事,这故事也太真了,环环相扣,没有丝毫破绽,眼前?的女?人……啧,应当没有这个?脑子。
    为了让他信服,江婉莹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证,“今年冬天?会很冷,北边有个?小镇,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卖给富家为奴,富家不仁义,动?辄鞭打,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杀了富人,举旗叛乱。”
    具体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紧接着北方一个?镇子爆发了动?乱,因?为是奴役起事,闻所未闻,被人称为“奴役之乱”。
    前?世,裴璋没有下江南,而是在这场奴役之乱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帝王重用。
    江婉莹说的颠三倒四,陆奉本不应该信,可钦天?监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现在离过冬还?有几个?月,钦天?监不敢打包票,监正禀报皇帝时,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测,不许声张,扰乱民心。
    此事,就是裴璋也不该知道。
    陆奉沉思许久,意味不明道:“裴夫人好手段。”
    他倒真舍不得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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