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广州之前,不论是平水县的人,还是桂老师,都说大城市机会多,周长城茫茫然跑了两周,晓得这里的机会肯定比县里多,但是更晓得了天地之大,自己之渺小。每当挤在公交车上,混在沙丁鱼般的人群中,看着城市边缘巨大的落日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调到岸上,失去了水分的鱼,喘息个不停。
    因为要在家里时刻盯着那些水电和泥水师傅们干活,白日里,万云连珠贝村都没有走出去过,好在那个丹燕嫂时常过来和她说说话,让她的生活不至于那么闷。
    夜里,桂春生照例晚归,而周长城又是一身疲惫,没有收获回来,吃过饭,两人动也不想动,关上大门,径自躺着坐着。
    周长城睡在那张硬帆布做的行军床上,拿出一个小本子,把自己跑过的厂子和对应的岗位待遇,一一划掉,有的则是打了个钩,写满了字。
    万云在旁边看着,捏捏自己的手臂,一整天下来,除了要给那几个师傅做饭吃,有好多垃圾也要她丢出去,得走到村尾的垃圾池去,颇有点距离,这几日双手都累得发酸,只能在空闲时自己揉捏一番。
    周长城看万云把行军床搬到书堆边上,背靠那些硬邦邦的书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坐起来,大手帮她捏手臂:“要是太重的东西,就等我回来丢,别自己去了。”
    “哪里用等你,我闲着也是闲着,当然要自己来。”万云心疼周长城,看他嘴角长得泡,说,“我跟着丹燕姐学会了煲广东凉茶,还学了怎么做凉粉,明天你出去时,我给你装一壶。”
    “对了,有些钢铁和纸皮,我拿去卖废品了,这几天赚到了五块钱。”万云兴冲冲从一个袋子里掏出几张折过的旧钱出来,“广州的废品比县里的贵两毛钱。”
    周长城见着这五块钱,并没有高兴,反而是觉得心疼,揉着她的掌心,小声说道:“小云,跟着我,你受了不少苦。”
    本来万云不觉得苦,回南天终于过去,空气里逐渐干燥,再没那种粘腻的难受感,家里的水电重新拉好,墙皮刷好,明天开始搅拌水泥加高围墙,事情就完成得七七八八了,一切都在按进度进行,万云每日买菜做饭卖废品,有事情做好过闲着,可被丈夫这么一说,忽然心中一酸,有泪滴下,双手张开,钻入周长城的怀里,抱住他,滋味难分。
    从前在平水县,是自己熟悉的地头,她亲姐姐又在县里,县里回万家寨也不远,她觉得自己是能回头的,可现在呢,她和周长城只有彼此了。
    周长城何尝不知道万云的惶然,这次离开平水县,就相当于和过去割裂了,双臂把她抱紧,心中掠过一阵阵凄惶,却还是努力安慰她:“别怕,我今天看到一个专门生产洗衣机配件的作坊,他们要工人,一个月给一百二,不过休息时间一个月只有两天,中午我和他们的老板聊了,那老板对我挺感兴趣的样子,说让我过两天再回去问问。”
    “要是这个作坊要我,我就去上班。一百二就一百二,我们先在这里生存下来。”原本周长城的目标薪资是一百九十八,可找了这么多厂子,也没见着这么多钱的工作,这时候也不得不放低身段了,至于向谁证明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你不是亏了?”万云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抬手擦干,鼻头红红的,“工业大道上的区域都去了吗?要不再找找吧,或者等桂老师的朋友联系你。”
    周长城苦笑:“桂老师的朋友说的是三个星期后,也不知道到时候他那里情况怎么样。小云,我实在不敢拖下去了,咱们现在带来的钱,已经花出去三百了。”
    万云自然是知道的,钱都在她手上拿着,出去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在她账上记着,听着周长城的话,她沉默不语,大城市,居不易。
    “咱们两个人的力量有限,等明早见到桂老师,再问问他吧?”桂春生是本地人,总归比他们两个瞎撞的人要强的。
    周长城见万云坚持,便点点头。
    谁知当晚桂春生并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也没有见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桂老师说是出差去了,周长城万云就不再追问。
    那一天,周长城没有跟往常一样出门去,而是在家跟万云一起处理家里的事。
    来砌围墙的泥水工师傅见周长城人高马大,做事情不惜力,知道他没工作,趁休息的时候,跟他讲:“兄弟,你别去下工厂了,干脆跟着我们朱哥一起干工地,做一天事拿一天钱,算起来赚得比工人多。”朱哥就是冯丹燕的男人朱卫军,那师傅又说,“现在广州到处都是工地,朱哥有办法,总能拉到工程,你跟着他,混口饭吃没问题。”
    看周长城有点兴趣的样子,师傅放下手上的水泥铲,洗干净手,继续说:“俺村里,二十二个后生跟着朱哥出来找生活,现在每年至少给家里寄两千块钱回去。等今年底的工资到手,我就在老家起个两层楼的房子,让俺爹娘和女人孩子都住新屋。”
    这师傅也是朱卫军老家,同一个县的,来广州有两年了,总觉得这地方除了经济比老家好,其他的都让人不得劲,吃喝天气不说,语言也不通,他平常都是和老乡们在一起的多,但是为了赚钱,每每过了年,泥水师傅还是会背着行囊,坐上绿皮火车,南下打工。
    周长城便问这泥水师傅,做这行要会什么,工资怎么算的,吃住又怎么算。
    那师傅也不藏着:“也不用会什么,找个好师父带着你,师父做什么,你就跟着做,熟能生巧,出师的时候请师父喝顿酒。工资有时候是按天算,有时候是按月给,看老板和朱哥的良心。”说到吃住,这师傅显然也有些被动,“大部分工地包吃,不过不合我口味。但也有不包吃住的,就要自己找窝。”
    周长城和万云听得认真,给泥水师傅装了碗凉粉,往里头加了不少红糖浆,师傅大口把这糖水喝得呼噜噜天响,还再要一碗,万云继续给添上。
    那师傅吃着万云做的饭,吹着朱哥一年带着兄弟们赚了多少钱,每年都有新后生加入他们南下的队伍,自己赚钱娶媳妇做房子,便极力游说周长城也来。
    说得正欢的时候,桂春生回来了。
    “桂老师,回来了,要吃饭吗?”周长城看见桂春生在锁门,放下碗筷,上前去问。
    正是午饭时间,万云周长城和那个泥水师傅正在小院儿那儿围着锅灶吃饭,桌子也没摆,一副怎么随意怎么来的样子。
    桂春生摆摆手,递给万云一盒菜:“我吃过了,你们吃,打包了个烧鹅腿给你们。”
    万云爱吃东西,满头满脸都是笑意,打开来看:“谢谢桂老师!这个一看就很好吃!”
    桂春生笑,他就是喜欢万云的这种欢喜劲头。
    泥水师傅见主人家回来了,就不敢再大肆说话,把放在凳子上的腿放下,嚼吧嚼吧,一双筷子把碗里的饭菜都扒到嘴里,略微有些粗鲁地放下碗筷,戴上旁边沾了水泥的草帽,用手一抹嘴,打个饱嗝:“干活干活!”
    桂春生一进门,也听到了前头几句,那泥水师傅要拉周长城去做建筑工的话,他的脸色就不太好,把周长城叫上楼,先是问了几句他工作找得怎么样,周长城如实回答,说是如果再找不到,就去那个开一百二十块的小作坊做事。
    桂春生坐在竹摇椅上,晃了晃,沉吟不语,周长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有些束手束脚的,他没见过这样不苟言笑的桂老师,顿时竟觉得自己是被老师罚留堂的学生。
    “长城,别紧张。”桂春生看自己似乎吓着他了,脸上又换上笑容,让他坐下,不过语气里的严肃是遮盖不住的,“人遇到困境,一时之间也会想着要将就过去,有的事情可以将就,但有的不可以。比如你跟着去做建筑工这件事,就不行。”
    周长城忙忙点头:“我知道的,桂老师。我只是听那师傅讲一讲,没有想去。跟机械和钢铁打交道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
    桂春生这才放心下来:“这阵子,吃了不少苦头吧?”又仔细端详他,嘿嘿发笑,“瘦了。”
    周长城只是憨笑,不接话。
    “明天你去这个厂里,找一个姓王的经理,他那里要个熟手工人,是精加工类的岗位。”桂春生从皮质钱包里掏出一张手写的纸,递给周长城。
    周长城双手接过,双眼冒光,这地址就在珠贝村不远的工业区,坐公交就五个站的距离,他之前去过,但里面没人说招工,尤其是跟他过往经验这么对口的更是没有。
    “那王经理若是问你,是谁介绍过来的,你就说是方敏浩叔叔。若是不问,那就不用提了。”桂春生细致地交代着周长城,“不管这件事成不成,对着王经理一定要有礼貌。”
    方敏浩就是上回桂春生在医院打电话的那个阿方,他所在的技工学校,三天两头都有人去问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桂春生抄下来的这个地址,是那公司的人直接问到方敏浩这个教务主任那里去的,显然是个紧急要招的岗。
    阿方给老朋友桂春生卖了个面子:“这个是港资厂,能学到的东西多,薪水听起来过得去,位置也不偏。阿桂,机会难得,让你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侄子要抓住机会。”
    桂春生这才大中午的开车从报社回来。
    “是,我记得了。多谢桂老师!也多谢方叔叔!”周长城激动地站起来,竟给桂春生鞠了个躬,把桂春生给逗笑了。
    桂春生想了想,若是这个工作定下来,也可以带着周长城和阿云去认识几个朋友,人总得活动起来,才会对陌生的地方有依赖感,不过现在他累了,要午休一阵,就让周长城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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