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够近距离见到赵太尉,更没想到在这样光荣的时刻里,他的身份竟然类似于囚犯。
    “董永年,经过调查,你并不是蒙古间谍。从今天起恢复你的工作,待遇也和以前相同。”赵嘉仁的声音很从容,很有年长者的风范。听到这话,笔直站立的董永年先是觉得不可置信,瞬间轻松的心情突然感到伤感,忍不住就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几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向工会负责人请求援助的时候,工会负责人挺客气,对董永年的境遇表示了很大的同情。
    到了第二天下午,董永年就被突然出现的另外一票人给带走。原本董永年还是希望能够配合这些人赶紧把事情弄清楚,洗清他自己的问题。可稍微谈了那么一阵,他就发现那些人和的立场与工会大大不同。
    工会的立场是帮助大家解决问题,对于火药局的员工遭到蒙古间谍威胁的事情很谨慎,也很同情。然而这帮自称是管抓间谍的家伙就完全以他们自己的想法为核心。经过一番言语上的往来,董永年感觉这些人就是准备了一套剧本,董永年在里面的位置是蒙古间谍的同伙。
    有了这种判断董永年哪里肯担上这个罪名,他坚决否认自己是间谍。那帮人就带着刁难的表情问董永年的经历。董永年心里面恼怒,就忍不住想刁难那帮人。他故意不说刘勇后来的身份,只是告诉那些人实情,“八年前是临安仁达商铺的大掌柜刘勇招我的。”
    凶神恶煞的那伙人听了赵勇的名字,冷笑着说道:“哪里来的什么仁达商铺,只怕此人就是蒙古人的同伙。正好汴梁的那些人都回到福州了,好好查查这个人的来历。”
    不到一个时辰,逼问董永年的人被叫出去一趟之后,回来就显得脸色难看。他声音再没有最初那么高亢,含含糊糊的说道:“你不要糊弄我们,你怎么可能是刘勇招收的。”
    “仁达商铺的大掌柜刘勇,绝对没错。”董永年毫不迟疑的咬定。
    审问的人嘴里嘟嘟囔囔,看着像是在咒骂。嘟囔一番之后,他重振旗鼓的厉声问道:“那你到了船厂,又是谁招收的你。”
    “是李勇推荐我给谢无欢。那时候谢无欢还在嘉兴船厂,后来他就离开了。”董永年忍不住又说了实话。
    负责审问的那位看来因为知道李勇的真实身份后耿耿于怀,听到了谢无欢这个陌生名字,立刻怒道:“什么谢无欢谢有欢,听着就不是正经人。查,查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李勇作为赵嘉仁的亲信,长期在临安独当一面。虽然整体上属于有力人士,在福州倒是名声不显。谢无欢是不怎么出现在公共领域的造船业专业人士,却好歹在福州好些年。听审问的家伙竟然眼瞅又要栽进去,旁边的人连忙使了眼色。
    负责审问的也挺机灵,他暂时停下来,和旁边的同伴出去。没多久,知道自己被戏弄的审问者怒气冲冲的杀进来,也不多说话,上前对着董永年就踹了一脚,同时骂道:“你个混蛋,竟然敢消遣俺。”
    见这厮恼羞成怒的模样,董永年也不肯吃亏,便依照在学校接受的武术训练格挡住那厮的拳脚。审问者大怒,喝道:“还敢挡!”拳脚上更加了气力。
    就在董永年担心其他人会不会上来围殴之时,就听有人喝道:“别记了!记什么记!”
    这一嗓子登时就把焦点给转移到了记录员身上。董永年听到这话倒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屋里面的人竟然并非是同一边的。
    看得出审问者对那个记录很在意,他甚至暂时停下对董永年的殴打,转身对在屋里面一直没有吭声的记录人员喝道:“你记什么记。你这是哪一边的。”瞅他的样子,竟然有要动手的意思。
    旁边的人也眼瞅事情不对,连忙把记录员和审问者一起拉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审问者喝道:“我管抓间谍,这是为大家好。你耍什么威风?抓出间谍大家都有功,你害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还要跟我叔做对么?”
    到了此时,那位记录员终于大声说气话来,“我知道你叔是丁羽,那又怎么了?你叔就没告诉过你,我们就是要记录发生了什么。动手是一定要记的。我不记,出了事情我就要受罚。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干什么干,我看你就是来找别扭的。”审问者就和记录员杠上了。
    在这些人内讧之时,外面又来了人,嘈杂了好一阵,门一开,就见工会会长推门进来。他大马金刀的往凳子上一坐,对着外面大声说道:“我今天就在这里坐着,看看你怎么对待我们工会的人!”
    之后的事情闹闹闹,董永年也不知道怎么就给闹到了赵太尉面前来。而赵太尉竟然给无权无势的董永年正面的结论,更是出乎董永年的意料之外。
    做决定的地方是个会议室,屋里面坐了些人。董永年等参与此事的各路年轻人都在,讲完了董永年,赵嘉仁让董永年坐下。接着让负责审讯的那位喊了一声,“丁飞”。
    丁飞一脸沮丧,他站起身来,勉强挺直腰杆。赵嘉仁看着这个在此事中惹事最多的一位,暂时没有开口。思忖了一下这才说道:“丁飞,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么?”
    丁飞低着头,沮丧的说道:“我不该耍脾气。”
    “不。”赵嘉仁摆摆手,“董永年把你整了一下,换成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会高兴。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是以你这个年纪,我能理解你为何会那般做法。”
    没想到能得到赵太尉这样的理解,丁飞也是颇为意外。感动之余,他忍不住恨恨的侧脸瞪了旁边坐着的董永年一眼。若不是这个小子如此奸猾,让丁飞在其他人面前丢了那么大的面子,他也不至于失去理智,闯下大祸。
    然而这反应激怒了旁边的一位中年人,他气的猛然站起身,怒喝一声:“还看别人!看也要看你自己那个熊样子!看看看……”怒喝声中,中年人大有起身冲过去爆锤丁飞的意思。
    众人无人敢在此时吭声,赵嘉仁却不怕,他冷冷的开口了,“丁羽,你要是觉得丁飞不该耍脾气,那你就该言传身教,自己忍住你的脾气。看你现在的举动,我觉得丁飞这粗暴的作风大概还是跟你学的呢。”
    学习代表丁羽一怔,明白自己恼怒之下失态了。他跟赵嘉仁久了,连忙道个歉,然后下意识用锐利的目光盯了自己侄子一眼,心里面决定回去之后要好好收拾这兔崽子一顿。也许是感到了叔叔的目光,丁飞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赵嘉仁忍不住心里面苦笑,这让他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轻轻摇头驱散回忆,赵嘉仁对着在场的一众人等说道:“诸位对丁飞的事情应该都有些了解,我先来称赞丁飞一下。他知道了确切的蒙古间谍之后并没有立刻去抓人,而是先派人小心的监视那名蒙古间谍。竭尽全力没有引起那厮的注意。这就是放长线钓大鱼,我觉得他处理的很好。”
    丁飞也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处理的很好,被赵太尉公开指出这点,他眼眶一热,就有些想热泪盈眶的意思。
    赵嘉仁则恢复了冷静的语气,从容说道:“今天到这里来的,就我看来,都是很正常的人。若是自己有100分气力,做事的时候恨不得用出120分气力。然而光有这种意愿是不够的。丁飞,你处理间谍的时候按照规矩去办事,可对于周边的人,你就想尽快完事。想按照你的目标处理出个结果来。对于抓间谍这个级别的工作,你只能靠自己做人做事的标准。你自己先设定个目标,你就很容易被别人给抓住你的缺失。你以为董永年没什么出身,被你一吓就会什么都说出来。我就问你个问题,董永年在咱们的工人夜校里面上了几年学?”
    丁飞前面在听,后面突然被提问,他先是张口结舌,接着勉强说道:“三年,呃……四年。”
    赵嘉仁微微一笑,“三年半是在嘉兴的船厂上的学,半年是在马尾。而赵勇在临安不敢搞工人夜校,就以别的方式教他们知识。因为老师不全,所以当时的学校就不计入正规教学。但有总比没有强,董永年在赵勇那边还上了三年学。所以他现在虽然还在上初中的一部分课程,但是实际上他只是在补之前没有专门老师讲的课,他有一部分课程已经是上的高中课程。”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丁飞才终于觉得自己被董永年给耍了并不算太冤枉。他最初的时候以为董永年只是个上三年半学的小学水平,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初中水平。怪不得靠吓唬根本没用。
    “若是你当时的水平提升到了做事不去刻舟求剑的简单重复经验,而是达到做事有标准的程度。那你就会先收集情报,然后根据基本情报去拜访,去分析。大概最后也不会被人反过来给整了。”
    总结了丁飞的错误,赵嘉仁转过脸对会议室里面的人继续讲道:“诸位,我觉得做人有目标属于比较基础的状态,在解决复杂问题的时候,结果就不会那么让人满意。若是做人有标准,那不是很容易的事。首先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其次愿意接受自己的这个身份。然后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该做到什么。进而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即便努力,很多结果是根本预料不到的。这就是个高级别的境界,也是我希望诸位能够达成的境界。”
    董永年听着赵太尉讲话,觉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心坎里。特别是关于‘标准’和‘目标’的讲法,与他自己的体会是完全对应。董永年在加工平板上很有些天份,也挺喜欢干这个。然而干的越多,干的越好,他才越深切的感受到非得干了之后才知道能加工成什么样子。
    这不是说最后加工完,测量之后才知道结果。而是当董永年自己掌握的几个要点被满足之后,他才能知道可以加工成什么样子。若是他掌握的那些要点没有被满足,董永年就只能干到底之后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现在反思整丁飞,其实就是董永年抓住了丁飞的要点,并且加以利用。虽然这么做其实是错误的选择,不过若是没有这个根本无法预料的错误,董永年就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赵太尉的机会。当然董永年也很清楚,这种事情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因为这其中的要点,董永年根本一无所知。
    赵嘉仁的话说到这里,丁飞也觉得明白了许多。不过和董永年的欣喜感不同,丁飞觉得心中压力极大。正如赵嘉仁所讲,丁飞也是有上进心的。他叔叔丁羽是与李鸿钧和刘猛等人同期的学习委员。现在是福州知州,也是丁羽的榜样。
    此次丁飞被赵嘉仁看透到这个地步,想来评价一定是不高的,或者是说很负面的。丁飞以自己对人的经验来看,被看得如此透彻,看到了本质上的缺点,他在赵嘉仁的眼中是什么样的人,这已经不言可知了。
    在巨大的压力下,丁飞忍不住喏喏的开口问道:“太尉,你不会不用我了吧?”
    “哼哼哼!”赵嘉仁被这年轻娃的模样逗得从鼻子里笑出声。他没有对丁飞说话,而是继续对众人说道:“诸位,不知道你们怎么看一个人该如何才能有成就。在我看来,得有两个条件,第一,有人教。第二,输得起。丁飞这次应该是承认他失败了。但是我仍然愿意给他机会,而且不仅是丁飞,我也愿意给在座的所有人机会。所以你们输得起。但是,这个机会也不是无限的。我希望诸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有标准的境界。因为一个人成为了有标准的人,我们大家就知道他能干什么,他会干什么。这个人就有了信用。若是只做个有目标的人,目标达成得靠天意。指望不住。所以我期待诸位能够尽在达成。”
    说完之后,赵嘉仁指了指董永年,“董永年,起立!”
    正在回味赵嘉仁话的董永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单独叫起,他马上如同弹簧般蹦了起来。
    “你恨蒙古间谍么?”赵嘉仁问。
    虽然不理解赵嘉仁的用意,董永年果断答道:“我恨他们!”
    “那么你就暂时加入到丁飞的工作组里面,虽然还要去上班,却归丁飞那组。这次抓间谍用得着你。”下了命令之后,赵嘉仁迟疑了一下,做了个解释,“若是让你单纯的听丁飞安排,我怕你们沟通不畅。”
    “是!”董永年站的笔直,大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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