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内。经过沿途上千里的奔波,陆谦的旨意终于传到。
    宋江见着陆谦传来的旨意,脸上的笑比哭都要难堪。
    锦毛虎意志好不消沉,他虽是江湖莽汉,视人命为草芥,视人命为牛羊,却很重视江湖情谊。那原著中,他闻及时雨呼保义之名,则就慨然释之,且结纳为兄弟,奉为兄长,俯首听命之,古今交游中不再见之事。
    《庄子》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苏东坡曰:“盗有道,捕盗者无道。”
    这燕顺以人吃人,可以之为禽兽,杀之后快。但其为人也却非半丝儿无有可取之处。虽然陆谦无法容忍他们牛羊视人之恶,对之痛下杀手,然宋公明显然是能接受清风寨人的。
    原著上,这三人也一直就是他黑三郎的心腹班底。
    便是如今这变了样儿“水浒”,宋江也视燕顺为真小弟。当年他心中只有我大怂,内心深处里是暗暗‘敌视’梁山泊,可困于身边兄弟,困于自己的名声,明面上却不好说梁山泊一个不字。
    如此时候,被梁山泊杀了兄弟,破了山寨的燕顺前来投奔他,手边终于有了一个明明白白仇视梁山泊的人,宋江就如干涸了三年的大地终于碰到了一场甘霖露,是好不快意。
    而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有错。梁山泊日渐势大,越来越猖獗,有着外因威逼,又有燕顺为导,宋江在选择与梁山泊为敌这条道路时候,那是人心齐整,手下兄弟志同道合,为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也。
    是以,这锦毛虎于他心目中是不一般的。
    也正是这么不一般,宋江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要杀燕顺。在收到陆谦发来的指令后,他脑袋都是蒙的。
    “哥哥今日是来杀小弟的?”燕顺就直直的看着宋江。
    及时雨一阵苦笑,“兄弟说的哪里笑话,俺若要杀你,宋江安为人哉?”
    “那哥哥放了小弟生路,却要怎的向陆贼交代?这般视陆贼令如无物,叵耐叫人恼怒,哥哥又安能得好?”锦毛虎眼睛里闪着光芒:“哥哥,反了梁山泊吧,与俺一同归宋去。如此大官做得,兄弟们又得团聚,何乐不为?”
    就燕顺来看,现今宋江唯一的道路,也是最好的道路,那便是重归大宋。如此立下大功劳来,日后前程可期也。更重要的是,无了眼下的两难。
    “兄弟忒是直性,只将官儿往好处里想,莫不是忘了当年占山时候的苦难?”宋江嘿嘿道。
    “而今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是奸邪。当今赵天子更是糊涂蛋。错不是他任用奸臣佞贼,这如画江山何以就遍地烽火,搞得天下社稷如今凄惨?你我兄弟终不是正经出身,一日为贼便终身是贼,在那些官儿眼中生生就低贱了三分。就比我的直裰染了皂,洗杀怎得干净?你我尽是好汉,与其在那奸贼佞臣手下做事,受尽臜鸟气,还保不得有个好归宿,何不从梁山泊,跟着大王重造这天下?归宋实不济事!兄弟就再休提。今日你我畅饮,明日你便自去。俺于你备了一捧金银,是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意,休得推辞。你也休回扬州吃罪,便就此向安平川蜀投去,寻个安稳之地隐姓埋名,待到天下重新混一,宋江若还在人世,你我兄弟就当还有重逢之日。”
    宋江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且也不是没有道理,叫燕顺张口说不出话来。半响摇头,就要开口,再被宋江堵住嘴:“兄弟休要为我担忧。便是违背了齐王号令,左右错不过是被抹掉官职。算的甚事。有晁盖哥哥在,还能没我宋江的去处?待我再立下功勋,这官儿,自便是归来了。”
    宋江实要送燕顺离去,把话说得清楚。他现在身为南路军先锋,些许日子中,接连打下了泗州与濠州,颇立下了些功劳,更因此受封淮南招讨。便是因此事受罚,陆谦还能一刀斩了他么?
    “哥哥……”燕顺两眼含泪,这公明哥哥还是当初的公明哥哥啊。“小弟岂能因为己身而连累了公明哥哥。”
    “此生俺燕顺能相逢公明哥哥,已是莫大的欢喜。哥哥剐我也不怨,杀我也不恨。”
    宋江听了连连摆手。“兄弟便依着俺吩咐。”如此二人喝了个畅快,宋江伶仃大醉的出门来,燕顺也似烂醉如泥。当夜并没发生甚走水之事。
    哪怕宋江回到卧榻,被宋清灌了两杯浓茶后,人已经清醒。兄弟俩人争论了许久,最后还是宋清叹气而去。
    宋江则被亲兵服侍着躺在了床上,却也是半响没有睡觉。看着照进屋内的白月光,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想。
    没错,他是在‘自污’也。
    但不是王翦、萧何那样的自污,他宋公明在陆大王眼中还没那般重份量。
    宋江之自污,实乃自己主动犯错,而后给陆谦一个责罚他的理由,一个抽他的理由,以便于陆谦出气也。也趁机救下燕顺性命,好一举两得。
    话说宋江现如今身份不俗,不久前被陆谦授以淮南招讨官衔,手下兵马打下淮南时候的一两千人也增长到现如今的近万人马。可以说,官场得意,沙场得意,按道理应该春风得意也。可没人知晓,宋江心中实是忐忑不安的。
    自从无奈之下投效梁山,宋江与陆谦实则只见了一面,就是他引兵马打棣州南下,途径益都。然彼此虽只一会,宋江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并不讨这位带头大哥的欢喜。虽说这只是一种感觉,却是在他心中生根了一样。话说宋江过去干了什么,他自己心中会没有点逼数吗?
    这最初南下淮南,宋江的身份只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先锋官。没有看过水浒,不晓得啥叫“宋先锋and卢先锋”的及时雨很蛋疼。还好在他夺取泗州与濠州后,陆谦给出新的封赏——淮南招讨。
    可这并没叫宋江有半点的欢喜,包括他手下兵马不住扩充,如今已经近万人马。
    自己这般扩兵,军纪都有涣散,陆谦那里竟也没个鸟的约束,这可不梁山泊。看看陆谦手下各部兵马,那一支不被他牢牢把握着?可后方的转运使源源不断的送来刀枪战甲,叫宋江军虽说不能与梁山军主力媲美,可也叫他们的武备始终保持在守备军一水平线之上。
    宋江连同手下众人都无话可说,他们有多大战力,自己心中没有点逼数?将他们算作守备军都是抬举了。
    这却叫宋军更认定那个猜测——陆谦对自己不爽。
    还是没看过水浒中的宋公明只猜测是自己先前的作为,惹恼了那位天下第一号反王。
    原因是,陆谦若真将自己视为手下,则势必会对他麾下的这波兄弟有所调整。此乃应有之事。可陆谦没有,反而是将他从棣州那一险地,调转到淮南这等好去处,而后任由他扩充兵力。这是不正常的。
    这看似对他一百个的信任,又何尝不是在放纵他?甚至于这是在冷眼相看,是在看宋江会不会‘得意忘形’。
    而宋江本以为事情也就是这般。
    ——自己离开了约束,‘得意忘形’下惹出错来,而后被陆谦抓到把柄好生的敲打一顿,免不了要落个灰头土脸。如此好让陆谦出口郁气。
    但这般想着想着,他却又以为没个准了。因为如此打算来,陆谦断然没必要于他身上下这般大本钱不是?
    他现下手握近万兵马,督掌半个淮南西路之地。陆谦这般做,傻了不成?
    如此,直到燕顺忽的前来招安他,宋江才恍然大悟。那陆谦非只是要他得意忘形,更是要他自寻死路,自绝于往日江湖声名,如此他才好再来下手。
    宋江心下凛然,实是难解自己何以这般吃罪陆谦?谁叫他没看过水浒呢。
    这几日他心中并非没想过反了便是,可思之再三,宋江还是果断掐灭了这一念头。实乃他在天下各路人马之中,更看好梁山泊。
    不去说那规章制度,只说梁山军的兵马。自打灭了当初童贯的大军后,梁山军的兵力就又有突飞猛进。不算他这里的乌合之众,只说梁山军水陆主力,如今就已有十万。且各地的守备军总计也不下三万人。
    朝廷的西军虽然厉害,却也不是天兵神将下凡,如真能连破其他各路贼僚,那兵临齐鲁时候,也必是久战而兵疲。如何是梁山军以逸待劳之敌手?
    且以宋江之所见,梁山军虽与士大夫不合,可陆谦所谋的那套制度却极能安抚百姓。且各地官府看似官员杂多,而官吏互通,实则削去了白役帮闲,与国政大为有利。更不要说梁山军这一套施政法门,总结归纳,极易培养新官。
    现在的齐国看似还百业待兴,便是连做官儿的都不够数,但到了明年再来看?陆谦何愁手中无有知晓他那套条文例法的官儿?
    那些个做了一年半载县丞、县尉、主薄的官儿,哪个不能循规蹈矩的主导一县?
    错是宋江不晓得何为工业基地,不然定会以之比这官场,后者可不也是这般,越久越强。
    梁山军唯一的缺陷就是钱粮,可天下人又有几人能想到,刚据齐鲁,淮南亦未平下的大齐国,便已经挥兵海东,取高丽之血肉补自家之所需也。
    且与内,梁山军铸金银钱,售盐糖,促进工商之业,于财政多少也有补益。至少宋江从晁盖的书信里可知,梁山军还有三年之耗费。而三年后,这中原半壁江山恐就是梁山军的了。
    在赵宋与陆齐之间选择了后者的宋江,便打定主意不会为燕顺所动。这陆谦打东京发来的文书又是在为难他,可宋江心中却以为是好事,真要是对他不闻不问,那才是大不妙。如此正好顺水推舟,借燕顺之由叫他好生责罚自己,如此出去旧日里的怨气,自己也好安稳在新朝为官。
    黑三郎想的甚美,这般在后半夜便也睡去了。
    次日清晨,宋三郎还在睡梦之中,忽的被一阵嘈杂惊醒。披衣坐起,就见一小厮惊惶而入来,道:“禀官人,那燕顺,那燕顺在房中悬梁了……”
    “阿也。”宋三郎一声惊呼,继而恍如重重挨了一击,人都痴了。“兄弟,燕顺兄弟,你好生糊涂,好生糊涂。真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而此时的济州,东京皇宫福宁殿内,陆谦由龙床上被人惊起。一样披衣坐起,提鞋走到外殿。
    “禀报大王,河北传来消息,那田虎里应外合夺取了滏口径,杀人河东。彼处官军不堪一击,已经被其占据了磁州。”
    陆谦哈哈大笑,磁州,那可是个好地方。不闻“南有景德,北有新城(磁州)”之说么。彼处可是一块上好的肥肉,田虎这一口必是吃个满嘴流油。
    就是不知晓赵佶那厮得知此般情由后是怎样表情。
    田虎脱出河东,跳入河北,以彼军战力,当无有对手,就是不晓得西军会何时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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