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鲁县。
    这里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仙源,一个叫曲阜。
    前者是宋真宗以轩辕黄帝生于寿丘,下诏令改曲阜为仙源县,将县治徙往寿丘,并建造景灵宫,以奉祀黄帝,特定仙源县官由孔子后裔充任。
    如今天下革新,这‘仙源’二字,自然是不可取了。而世袭仙源知县已然百年光景的孔家,更是不可能再把握旧日权柄。
    后者却是杨隋时更该之名,先于开皇四年更名“汶阳”,再于开皇十六年更名“屈服”。原因是何已经不可考。横竖陆皇帝是不喜欢这个名字的。
    曲阜,听听这读音,像不像“屈服”?
    所以,此地已经被更名为鲁县了。而现下鲁县县令自然不是孔家人。休说后者有无族人做官,便是有人做官,也断不会待在鲁县。只一个官员回避制度,就决定了鲁县县令不可能是孔家人。
    现如今的孔家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兴旺。皇朝革新,孔家虽没有被彻底的打翻在地,却也被剥夺了近乎所有的权利。家族的田产、财富被新朝拿走了九成九,更叫孔家人难堪的则是尊严的被践踏。
    一千多年的荣华富贵,已经光彩了太久太久的孔家,被陆皇帝一脚踹翻在地上。虽然在陆皇帝眼中,他没有一脚把孔家踩进淤泥里已经是好的了。
    但在被剥夺了权利和财富的孔家人心中,他们已经被陆皇帝一脚踩进淤泥里了。
    想当初,他们世代掌控着仙源县,在汉魏曰褒成、褒尊、宗圣,在晋宋曰奉圣,后魏曰崇圣,北齐曰恭圣,后周、隋并封邹国,唐初曰褒圣,开元中,始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又以其后为文宣公。到了宋仁宗时又定为衍圣公。这个封号简直是尽褒奖之至也,含金量极高。
    “衍”寓意圣裔持续衍展、世代繁衍无止境,代表了封建帝王尊孔崇圣的至高境界。乃至于正史上入主中原的女真、蒙元、满清等,无不是以此为号,再无改动。
    孔家人手中握着仙源的实权,头上挂着衍圣公的爵位,软的硬的都是一把抓。错不是怕吃相过于难堪,惹来外人褒贬,整个仙源县的田亩都已经汇聚在孔家人的手中了。谁叫赵家不禁土地兼并呢。在这,他们孔家就是一切的主宰,就是再正宗不过的土皇帝。
    虽然这般的结果也从某种意义上也切断了孔家人在仕途上的发展。但有一得必有一失,孔家人在自己被当权者高高捧起的时候就该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如何取舍也不在于他们,当权者已经规定了线路,他们就必须走下去。
    但是,年百年的光阴已经早就改变了一切。此刻的孔家人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孔家人了。
    就像那朱明!
    朱元璋的儿子里,能出九大攘夷塞王,出边巡狩,屯田安民,文治武功,个个都在水准之上。其中更有一个永乐大帝名垂千古。可后世老朱家的子孙却真多变成了猪。如今的孔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没了朝廷的优待,没有了财富和世袭的权利,偌大的孔氏一族初始还能抱团取暖,但不到两年,这偌大的家族就分崩离析,五零四散。
    无奈何,钱财是最致命的因素。其次,陆皇帝不允许庞大如孔氏这般的家族,始终如一般存在。
    这并非是孔家一族所面临的困难,而是举国之下,所有地方宗族面临的共同难题。
    地方宗族族权与皇权的碰撞,那吃亏的定然是前者。
    或许很多后来人都以为宗族族权在中国根深蒂固,便是皇权有时候也会有所不及。毕竟对后世的中国人来说,甚个皇权不下乡之类的话,听得太多了。
    他们又怎么知道,宗族族权之所以存在,就源于其自身的合法性。宗族组织作为古代乡村社会的控制主体,从其形成之初就始终将自身的合法性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来解决。
    而它的合法性就源于国家政权的认可。
    而宗族族权一旦丧失了合法性为基础,即与国家政权相分离,就会面临合法性危机,遭到国家政权的沉重打击。就如现下的陆齐朝,也比如秦汉时候。秦汉时期,国家政权与族权渐趋分离,族权受到诸多方面的约制。
    因为秦有法家,而汉随秦制,也有亭长、乡三老等基层官员。当国家权力进入到乡下后,这本身就已经极大的制约了宗族权力。
    陆皇帝使人对地方宗族族权做过详尽的分析,兼之他自身超越时代的目光,对于地方宗族族权看的且还很透彻。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农村的基本经济就是个体小农经济,朝廷利用族权将分散的个体农民组织起来进行控制,比起单纯依靠地方政权的控制力量更为奏效。直白点说,官府权力直接作用到一家一户,这太费力费时,还保不准会出力不讨好。可个体户之上的宗族,体量大,抓起来省事,这本就是行了大方便给地方官府。
    而族权之所以在后来飞速膨胀,陆谦看来,更大的原因就是国家县以下乡村控制力的减弱。比如眼下这个时代,中原历经了南北朝的战乱,历经了中唐、晚唐时候的藩镇割据,以及五代十国的征战不休。战争制衡了官府的力量,自然官府权力的退缩就留出了足够大的权力空白供宗族族权发展。
    因为,没有了官府法度,且还有传统道德的约束,有宗族的存在,维持着整个社会的基础。
    对于忙于战争的官府政权而言,个体家庭自然不能同宗族相比了,宗族在促进传统农业经济的发展,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政治环境方面,具有更多的优势。而后者一个很直接的表现就是钱粮和劳动力调配。
    而待进入赵宋一朝,保正这般的乡官已经不在朝廷的官员体系中了,官府在乡间留出了巨大的空间,宗族族权飞速发展,宗族制度也日趋完善。
    陆皇帝甚至都怀疑,王安石推行保甲制度的潜在用意,便是压制乡间宗族权力的发展。同时他也很怀疑,明清时候中国地方宗族族权暴涨,那与理学在中国的推广是不是有着潜在关联?
    毕竟那理学是道德第一,对于宗族族权有着天然的加持。
    现在陆齐设有乡官,乡一级的结构上设有政务、税务、警务,掌控着乡兵作为基础武力,那不但对乡间豪强产生了巨大的抑制力,对于宗族权力的压制更大。
    如孔家这般巨大的宗族,没有了权利的保护,那很难想象他们能始终聚集在一起的。因为这个宗族的人数太多了。毕竟他们已经传承了一千多年,整个孔氏宗族难以想象会有多少人口。纵然过去的时间里,也有血脉过远的旁支被分散出去,但只孔端友、孔端超兄弟未出五服者,便已经有数百人。
    为什么说孔端友、孔端超呢?这是因为这俩兄弟一个是赵宋的衍圣公,在兖州被梁山军攻夺的前夕,只带着孔子和夫人的楷木雕像作为供奉祖先的木主,便带着大侄子孔玠匆匆逃亡东京,他本人无后。现如今人还在成都呢。
    而孔端超呢?那就是孔玠的老爹,这厮还是陆皇帝册封的大成殿奉祀官。
    ——这并非陆皇帝对孔子的格外有待,就在鲁县隔壁的邹县,孟家后人也有一人成为了奉祀官。只不过孟子的孟庙是远不如孔庙孔林宏伟的。
    须知道,孔子很风光,孟子很寂寞。这可是兖州一带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话。
    孔端超这个奉祀官虽然有着正七品的等级,但有名无权,又有个鸟用?说一句直白的话,这个官衔连庇护家族都且不够用。
    事实也是如此。短短两年时间,偌大的孔氏家族便要烟消云散了。只因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孔氏家族甭管那个人操守已经稀烂到何种程度,你不能否认的是,这个家族的平均文化水准,还是要超出平均线的。但同样的问题是,这个家族族人吃苦耐劳的水准也是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的。
    何况兖州是第一批被纳入梁山军掌控的区域,孔家族人便是因感情上对新朝的反感与排斥,让他们第一时间里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故而,晚了些时候融入新朝。但当生活生存的巨大压力袭来的时候,无能抵挡的孔家人就只能纷纷选择屈从。
    事实上,孔氏家族的崩塌也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的。那是一个从远到近逐渐崩溃的模式,越是家族地位低,血脉关系远的族人,选择融入新朝的时间就越早。因为孔端超顾不上他们了。
    在注定要舍弃一些人的情况下,自然血脉联系越远的人,先被孔家主脉给割舍掉。
    除非是那些往日里就混吃等死,无一技之长,更无心努力奋斗的人。就像红楼梦里,贾家共二十房,荣宁二府为首的八房住在京城,十二房住在原籍金陵。那京城里的八房贾氏族人,可不就是混吃等死么。孔家也是一样。林子大了之啥鸟都有。
    而这些对嫡脉宗传‘忠心耿耿’的孔氏族人,可不就是背在孔端超身上的包袱么。孔家嫡脉的财产早被搜刮个干净,便是还给孔端超剩余了一些,也只是三瓜俩枣。孔端超现如今是越发的觉得包袱重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对“推翻陆齐,重整乾坤”是越发不抱希望了。既然如此,那孔家就只能选择顺从。他们可没那个烈性与人拼个你死我活。
    不然,孔氏早就被异族灭门了,何以到了21世纪,还能催生出全球400万孔氏族人。这可比一些小国的全国人口还要多的多。
    “事到如今,我等也只能顺从。”孔端超眼睛扫了一下在座的人等,黯然一笑。
    那陆皇帝就是这样给孔家规划的道理,他们难道还能反抗吗?看看现如今的孔家都变成甚地境地了?孔家现在只能顺从,只能祈求陆皇帝的心还没有黑透烂透。
    不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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