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听起来确实有些骇人。
    要知道,现在的大周可是不同以往,不但连年风调雨顺,而且商贸发达。
    境内可谓是各国商人云集,各种物资供应充足。
    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之下,说有“大荒”将至,还真没人相信。
    但是,由不得你不信,吴宁所说的“大荒”,真的来了。
    而且,来得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
    任谁也想不通,长安怎么就突然陷入了物资匮乏的窘境,更不要说明白其中症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局面。
    且现今,也没有时间给朝廷究其根本。
    武承嗣刚坐稳这个太子之位,哪里会容许这样的危局来给他平添乱数?
    急令各州,严查囤积居奇的恶商,并敦促商户向长安运送物资,以解缺市之危。
    没错,在武承嗣看来,今年春夏两奏,大周上下,几乎没有旱涝之灾,亦无山崩地陷之难,甚至连虫害也没有。
    天官更是预言,今年乃是十年不遇的大丰之年,不可能出现长安现在的局面。
    既然如此,之所以会造成这个局面,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恶商奸富囤积居奇,以谋暴利!
    这还了得?太子殿下当然要严查彻办,向天下彰显其治国之能。
    旨意发下去之后,武承嗣也就安心不少,朝官们亦是安心不少,毕竟没灾没难的,只要朝廷的力度和决心到位了,那解决长安之危,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所有人放下戒心,连狄仁杰、岑长倩这种持重老臣都觉得武承嗣处理得当的当口,却是户部侍郎穆子究显得有点过于紧张了。
    依旧是忧心重重,连日上奏,言朝廷上下不可掉以轻心。
    而且,穆子究更反常的是,居然建议武承嗣不要严查囤积之举。
    弄得大伙儿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哪来的担心。
    武承嗣甚至都怀疑,这各地商户囤积物资,就是出自长路镖局的手笔。
    要知道,长宁郡王那个老丈人秦文远,还有和他关系匪浅的巴州李客、襄州孟家,那可都是大商之家。
    他们要是干出点扰乱民生、哄抬市价的勾当,也是一点都不奇怪。
    这样的言论一出,吴宁的处境一下变的尴尬起来。以至于他的苦心上谏,已经没人信以为真了。
    所有人都当他是帮着商人谋利,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
    完了,吴宁此时心直往下沉,以目前的局势,这场灾荒已经是无可避免了。
    其实,他努不努力都已是于事无补了,这场大荒必然降临。
    他现在所做,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况且,就算现在有人听他的,也无法理解他所谓的大荒到底是怎么来的。
    非得要身在其中,方知其害。
    “现在怎么办?”
    太平公主和吴启等人,肯定是站在吴宁这一边的,当然也是唯其言是从。
    “朝廷上下,听不进去九郎之言,连狄胖子这回都和武承嗣站在了一边。那咱们.....”
    “不管了!”吴宁心下决然,“他们搞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
    看向众人,“急告孟家、李客,还有我岳丈,放开了屯货,无需顾忌。”
    “这样,起码要保住益州、襄州两地不失!”
    “这......”太平听得眉头紧皱,“九郎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这毕竟违背了朝廷意愿啊!”
    太平没有说是武承嗣的意愿,暗指已然明了。
    严查屯货恶商,在朝中已经是统一了口径,连狄仁杰等人都站在武承嗣一边。
    这个时候,吴宁如果顶风而上,必然招来非议。
    况且,之前换妃之事还未平息,本来狄胖子他们对吴宁就颇有不满,如果再出这事儿,那吴宁真的就是失了人心了。
    太平神情严肃,”本宫知道,你是在为老十铺路,让他们把心思转到老十身上,可是,你也不能这般作践自己吧?”
    “.......”吴宁摇头不语。
    他这次还真的不会为了顶吴启上去,而故意抹黑自己。
    但是,当下之局,如果依了朝中意愿,严查屯货,那不但不会缓和局势,反而助长了灾情。
    生死存亡之际,哪还管得了什么作践不作践!?
    “别管了。”吴宁直视太平,“如果挺不过这场灾荒,还什么吴宁不吴宁,你们李家近百年基业,都将倾覆于此!”
    “啊?”太平公主,包括众人都是一怔,“有...这么严重?”
    此时,一直没发声的吴启说话了,“就依九哥吧!”
    招呼众人出厅,“我信九哥,他说严重,就一定很严重!!”
    说着话,对吴宁道:“那我现在就让大伙去通知各家。”
    “好!!”吴宁重重点头。
    此刻,早已经把个人的得失抛之于脑后。
    ......
    除了太平公主,吴家几兄弟出得厅中,去办吴宁吩咐的事情了。
    只不过,老十一出来之后,面色却是有点不太好看,看着低头的吴启,“老十,这事儿....真依九哥的意思?”
    老十一其实对吴启刚刚答应的那么痛快,是有一点点不满的。
    毕竟,这是老九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来成全老十。
    兄弟归兄弟,但你也不能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吧?
    苦脸道:“就没点折中的法子吗?”
    “没有!”吴启摇着头,“你们何尝见老九这么紧张过?”
    大伙一怔,确实,这么多年,吴宁什么时候这么紧张过?
    “这说明,当下之局,是连他也没把握扭转的危势!”
    “呼.....”老十一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回是他冒失了,吴启比他们脑子转的快,看的通透,不是他要占老九的便宜,而是他看得清,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拍了拍吴启的肩膀,“我想的不周到了!”
    “其实.....”犹豫了一下,“其实,猛的知道九哥这些年为咱们担了这么多事儿,心里有点难受,见不得他继续遭人误解了!”
    大伙儿都低下了头,这些日子的冲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考验。别看平时都闷头不语了,可是心里都有数儿。
    不光是吴启,他们吴家,又何尝不是欠吴宁太多太多呢?
    “所以.....”就在众人默不做声的时候,吴启开口,“所以这回,我们不能听九哥的!”
    “什么!?”老十一等人猛的抬头。
    “你....啥意思?”
    只见吴启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刚刚在厅里答应他,那不得已。老九的性子你们都知道,他认准的事儿,谁也劝不住,只能应了他。”
    “可是,我和你们想的一样,这盆脏水说什么也不能让老九再担下来了。”
    “所以.....”吴启顿了顿,“告诉孟老丈、秦家老丈,还有李客,就按兵不动,哪怕是老九发话让他们屯货,也要顶住!”
    吴启眼中现出狠厉,“朝廷乱不乱,那是武承嗣的事,关咱们鸟事!?”
    “对!”老十一和吴老八也是愤然出声,“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咱不干,老九不能再给他们背黑锅了!”
    “那就这么定了!”吴启看着大伙儿,“还有一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
    只闻吴启道:“这个局,朝廷肯定解不了。别看现在都排挤老九,可是最后,还是得找到老九身上来。”
    “所以,在他们求到老九之前,这是一场什么灾、什么荒,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谁也别往外传!”
    “嗯?”
    大伙儿都怔住了,这就有点奇怪了吧?
    你说不让吴宁往自己身上揽麻烦,大伙儿是理解的,也是认同的。
    可是,故意不把事实真相往出传,那又为了什么呢?
    “老十。你这又是为啥?”
    只见吴启高深一笑,“别问了,听我的就是。”
    ......
    ————————————
    吴启有一点说的没错,那就是,这场大荒,武承嗣解不了,狄胖子也是白给。
    别说是解困,连问题出在哪儿,他们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而且,接下来的事态,更是让所有人无所适从。
    朝廷严查屯货,急调各州物资的旨意发下去了,更是斩了几个有囤货倾向的商贾威慑天下,但是问题却是一点都没解决。
    九月初,长安漕运再减一成,已经到了河面空荡,无商无船的地步。
    长安城中物价,更是呈现前所未有的暴涨之势。
    原本,斗米100文,而今,只八月一个月,就涨到了一贯。
    布匹更甚,生绢从一贯每匹,暴涨到了十七贯每匹;麻布也从600文一匹,涨到了十三贯。
    江南丝绸的价格更是吓人,200贯一匹,已经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但是,还没货,叫价200贯,却无货源供应。
    各等酒水也是没货。
    太平公主的家仆揣着钱去购置王府酒水用度,就给咱们公主殿下提回来一坛最劣的浑酒。
    把咱们公主殿下气的,这长安城是没法呆了。
    ......
    不光是太平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全城人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武承嗣这个太子更是难当,嘴上那大水泡起的啊,说话都快张不开嘴了。
    按说,不能啊,这种事情在他之前可是从来没遇到过,为什么偏偏在他监国之时就出了事?
    况且,武太子还是懂一点商业道理的,就算长安城物品匮乏,有人囤积居奇,扰乱市场,那也不可能所有货品都被人操控吧?
    再说,外地的那些客商是傻子吗?长安物价这么高,就没人想发横财,往长安运货?
    除非......
    武承嗣想到一种可能,一种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毛的可能。
    那就是,全国尽是如此,大周无货可转,一片匮乏。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再一次颠覆了武承嗣的认知。
    随着,查办各州的官员回报,还有各州府秋税秋丰情况的上奏,武承嗣傻眼了,狄仁杰傻眼了,朝堂上那些喝足了墨水、看尽了天下事的宰相重臣们,全都傻眼了。
    河东报,大丰!
    荆湖各地,大丰!
    江南丝茶,大丰!
    东南沿海各州的盐产,还是大丰!!
    正如之前天官所言,今年乃是大丰大产之年,是难得的好年景。别说什么灾荒,各州田里连只蚂蚱都见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常朝听奏之上,武承嗣发了脾气,狄仁杰发了脾气。
    可是,发脾气也没有用啊,天下大丰,长安就是特么的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救也救不活。
    而更让众人无语的是,又出了两件事。
    一是,九月中,没等来各州救命长安的物资,却等来了各州府的上奏,请求朝廷增派税钱转运路耗。
    武承嗣当然是不肯了,“怎么?添乱啊?往年都够用,今年就不够用了?交给长路镖局不就得了?!”
    为此,他还特意去找了吴宁。
    大概意思就是:子究先生,你虽说是长路镖局镖主,但你更是大周的长宁郡王、朝廷的命官啊!你看,你是不是牺牲下,这运费就不要涨了?
    结果,吴宁也没办法,因为这不是长路镖局涨了路耗,而是,往年运的是钱,而今年,运的是粮!
    这里面所用的人力和物力,根本就不在一个重量级。
    ......
    大周的赋税制度沿用是李唐的“租庸调制”,本就是以向官府交纳谷物、布匹或者为官府服役为主。
    但是,由于吴宁这个穿越者的介入,大周商贸得以迅猛发展,物品流通也畅通起来,百姓手中的粮物也是越发容易变现。
    百姓手里有钱了,谁还愿意推着粮,扛着布去交税。
    而且,有百姓对比了下还发现,用银钱交税,往往比用粮物交税要合算得多,百姓当然就更愿意用银钱交税了。
    于是,朝廷听从各州府建议,允许百姓以银钱代替粮物交税。
    且税钱每年通过长路镖局运送,也给朝廷省下了不少转运费用。
    可是,今年却不同以往,不知何故,各州百姓竟似约好了一般,皆是以粮物交税。
    百姓以粮物交税,官府也不能不收,一时之间,运量增长了数倍,想再以往年的费用来运送,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各州才会集体上请,要求增加路耗。
    这是因实而定,可不是吴老九给武承嗣找麻烦。
    ......
    而第二件给朝挺添堵的事儿,也彻底坐实了,穆子究的大荒之年的言论。
    那就是,各州来报:天下萧条,十商九亡,互市不通,商铺皆倒,民生不济。
    也就是说,大周商贸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原始社会,商户倒闭,流通闭塞。
    武承嗣听完,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晕了过去。
    怎么到我手里,就变成这个鸟样子了呢?
    ......
    武承嗣啊,他是万万没想到,皇帝还没当上,大周朝的金融体系,就在他这个监国太子手里......
    崩盘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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