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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都派来的第二拨使者人数不少,车马在路上连绵不绝,入城的时候引来大量百姓夹道围观。
    入城半里许,队伍停下,徐础在一名锦衣骑士的引领下,上前面见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张释虞坐在车厢里,一脸倦容,帘子掀开一角,他挤出笑容,抱怨道:“连夜赶路,真是辛苦。”
    “道路崎岖,风寒露冷,难怪世子不适应。”
    张释虞倾身过来,抓住徐础的一只手,“妹夫这是要出城吗?”
    “嗯。”
    “那我不耽搁你,去跟我妹妹打个招呼,等你回来,咱们再做详谈。”
    徐础沉吟不语,张释虞笑道:“妹夫不会将休书当真吧?妹妹被父王和母亲狠狠训斥一顿,她已经认识到错误,承认自己仍是楼家媳妇儿。”
    张释清竟然拿休书给父母展示,徐础心中觉得好笑,拱手道:“郡主想必也已疲惫不堪,我见一面就走。”
    张释清在车里睡着了,刚刚睁眼,举臂伸个大大的懒腰,向小丫环缤纷问道:“到了吗?怎么没人……”
    话未说完,帘子打开,“丈夫”出现在车前。
    “郡主一路辛苦。”
    张释清立刻收回手臂,冷下脸,积聚多日的满腹委屈突然间全涌上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又羞又怒,恨恨地说:“阴魂不散的家伙,我走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你吗?”
    徐础对此见怪不怪,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还不到一百天呢。”
    趁着张释清没哭出来,徐础拱下手,转身离去,叫随从,牵马出城。
    队伍络绎不绝,徐础只能贴着路边行走。
    张释清至少带来五百人,其中一半是护卫,一半是仪仗、侍者,车上装着各式日常用物,大多不像是用来贿赂周刺史的财宝。
    济北王兴师动众,将多半个王府的人与物都派来了,不知是担心儿女受苦,还是另有用意。
    徐础带领随从转而向北,还没到河岸,就望见对面的大片军营。
    两人从一处小小的渡口过河,立刻有士兵迎上来,询问姓名与来历,徐础交出三王所写之信以及一大包礼物,士兵拿去通报,另外一些人留下监视。
    过不多久,士兵骑马回来,允许来者进营。
    冀州部兵马强盛、军容整齐,在徐础所见过的诸军当中,以此为最,莫说散乱的降世军,就算是东都的禁军,也要自愧不如。
    离军营门口还有里许路程,徐础就被要求下马,步行入营,随从不能跟进。
    冀州几乎全是骑兵,营地里不闻人语只有马匹嘶鸣不断,空气中弥漫着草料与马粪的混合味道,初时刺鼻,慢慢地也就习惯,甚至觉得很舒畅。
    中军帐不大,除了门口高高的一杆将旗,样式与其它帐篷几无区别。
    入帐之前,徐础遭到仔细搜检,身上所有硬物都要拿出来展示一下。
    帐内只有两个人,一人高壮,全身包裹重甲,茂密的长须垂过胸口,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正在看一份公文,另一人文士打扮,微笑着向客人点头致意。
    不用问,这两人就是镇北将军王铁眉与幕僚孙雅鹿了。
    徐础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础,见过铁眉将军与孙先生。”
    “徐公子不必客气。”孙雅鹿答道。
    王铁眉抬起目光,盯着来者,诧异对方居然不肯下跪,过了一会,冷笑道:“果然是大将军的儿子,即使改姓,也还是将门之子。”
    徐础再一拱手,“在下已脱离楼家,代表的是降世军三王。”
    “哪三王?”王铁眉明知故问。
    “降世王、吴越王、梁王。”
    王铁眉扭头向孙雅鹿道:“跟着我,你只能当一名幕僚,不如去投奔降世军吧,没准也能得一个王当当。”
    孙雅鹿笑道:“乱民之王,不如将军麾下一卒,我宁愿留在将军身边。”
    王铁眉大笑,胡须随之抖动不已,笑毕,他说:“楼公子,呃,徐公子别在意,最近各方兴起的王侯太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这里快要接待不过来啦。若不是听说徐公子乃是大将军之子,我今天未必肯见。”
    徐础道:“四方王侯虽多,有几个直抵东都,能与官兵主力对峙?”
    王铁眉笑容渐渐消失,他那张脸天生严厉,无需做出太多表情,就能摄人心魂,“对峙?谁和谁对峙?”
    “降世军三王与官兵在孟津对峙,梁王已然攻占大小两城……”
    “徐公子是知情不说,还是尚未得到消息?”
    徐础一下子被问住,无法回答。
    王铁眉晃晃手中的公文,然后放在桌上,“刚刚传来的兵报,孟津之战已经结束,降世军大败,全军覆灭,三王被俘。”
    徐础心中大惊,脸上却已能做到不动声色,又一拱手,微笑道:“敢问将军,兵报从何而来?”
    “怎么,你不相信?”
    “非不相信,因有前车之鉴,不敢信也。”
    “什么前车之鉴?”换成王铁眉一头雾水,他一有疑惑就看向孙雅鹿,这回也不例外。
    孙雅鹿点下头,示意将军听客人说下去。
    “东都的官兵统帅乃是兰恂,铁眉将军虽久驻冀州,也应该听说过兰将军在秦州的事迹吧?谎报军情一年有余,可惜,他骗得了朝廷,骗不过天下,四方义军蜂起,一起将他的谎言戳穿。事过不久,来者可鉴,铁眉将军何以信之不疑?”
    徐础猜对了,桌上那份兵报来自朝廷,王铁眉拿起又看一眼,低声道:“如此显赫的战功,的确不像是兰……”
    孙雅鹿咳了一声,王铁眉急忙改口:“兵报纵然虚夸,大抵应该不差,孟津之战降世军必然大败,三王即便没有被俘,也是生死难料。”
    徐础道:“将军休兵于漳河之北,南观孟津形势,只了解一个‘大抵’,怕是不够吧?”
    “哈哈,说客的嘴都硬,你比一般人还要更硬一些。放心,不出两天,详情必至,到时候咱们再谈。我劝徐公子一句,这个‘大抵’对我没啥影响,对你却已足够,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带着降世军给你的财宝,躲起来做个富家翁。”
    “在下志向已定,宁为乱军刀下之魂,不做避世富家之翁。”
    王铁眉冷笑一声,挥下手,示意见面结束。
    孙雅鹿送徐础出军营,路上道:“徐公子莫怪,我家将军独掌冀州之军,走错一步,便要连累二十万将士,因此心中焦虑,往往口不择言,非故意怠慢使者。”
    谋士的嘴张口就来,徐础不将“二十万”当真,道:“铁眉将军身当方伯,独霸一州,天下谁不敬仰,谁不翘首以盼?便是说话重些,也是应当的,何况铁眉将军只是说了几句实话。”
    孙雅鹿叹了口气,“君失其鼎,臣失其君,整个天下已是有名无实,苍生喁喁,如鱼渴水,徐公子既为名门之后,当以圣贤为念,以解救苍生为己任,莫入纵横之门,学说客反复摇摆之术。”
    徐础愣了一下,孙雅鹿的话是老生常谈,但是不该他说,也不该这个时候说,他好像将客人当成了等候教诲的学生。
    “谨记。”徐础敷衍道。
    孙雅鹿没当回事,继续道:“徐公子既来邺城,可曾去拜访过范先生?”
    范闭乃天下名士,无人不晓,一说“范先生”都知道是谁,徐础道:“范先生在邺城吗?在下不知。”
    “一年前搬来的,住在邺城东门十里以外的思过谷中,我前些天曾去拜访过,老先生身体不好,心里却还记挂着天下大事,盘问了我一个时辰,最后是弟子苦苦相劝,他才回房休息。”
    说是“盘问”,孙雅鹿脸上却有得意之色,显然以得到范闭重视为荣。
    “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徐础继续敷衍。
    到了军营门口,孙雅鹿小声道:“降世军怕是真的不行了,此后晋阳军将直面官兵,或战或退,皆非良策,徐公子早做打算。”
    “多谢,一时胜败不足挂怀。”徐础拱手告辞,叫上随从骑马回城,越走越快,心急如焚。
    降世军至少要守住孟津,否则的话,真是一败涂地,徐础想不明白,降世军既与晋阳军结盟,为何不按谭无谓的计划交战?
    回到邺城时,才是下午,城里官民没什么特别反应,南忠坊则已乱成一团,各方使者布满街道,到处打听消息,也不管与对方是敌是友、是熟是生。
    徐础进坊,黄师爷从门内探出头来,看他一眼,立刻又缩回去,不如昨日热情。
    徐础没走出几步,六七人围上来,争着问道:“降世军大败,你得到消息了?”
    徐础不认识这些人,不做回答,挤过去往前走,江东来的王颠迎到近前,严肃地说:“别担心,徐公子可以随我回吴州。”
    徐础笑着拱手致谢,以示镇定。
    刚到住处门口,就有随从上前道:“郭先生请徐公子回来之后,去他那里一趟。”
    郭时风就住在隔壁不远,徐础立刻前往。
    沈聪带来的晋阳人更要慌乱些,站在庭院中小声议论,郭时风站在正厅门口,不与任何人交谈,见到徐础,向他招手。
    沈聪在厅里来回转圈,喃喃道:“大事坏了,大事坏了,我就知道降世军不成气候,父亲偏偏不肯听我的忠言,大事坏了……”
    见到徐础,沈聪也没停下,继续转圈,嘀咕个不停,稍稍压低声音。
    郭时风没叫上沈聪,神情比平时都要严肃,直接道:“虞世子不住在南忠坊,周刺史给他在府里安排住处,兰镛刚刚也搬过去,看来事情真的不妙。”
    “没有新消息吗?”
    “消息不少,都是降世军在孟津大败……”郭时风将徐础拉到一边,“或是立刻动手,或是俯首归顺,十七公子要当机立断啊。”
    一边的沈聪终于停下脚步,对“归顺”两字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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