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时风告辞离去,徐础独自坐了一会,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刚刚决定了数百甚至上千人的死期,有些人该死,更多的人只是陪死。
    “我只为击败对手,古往今来的帝王莫不如此,无缘无故的杀人才叫残暴……”徐础喃喃道,好奇别的开国帝王是否也曾在杀戮之前心怀不安。
    他越想越不安,起身走出房间,唐为天与几名卫兵站在外面,他正哈欠连天,使劲儿摇头以保持清醒。
    “你去休息吧。”徐础向唐为天道,其他卫兵都是轮值,只有唐为天随时跟在吴王身边,没有换休的时候。
    “我去给大都督铺床。”
    “不必,我……去降世……金圣女房里休息。”徐础想说降世将军,觉得别扭,中途改口。
    唐为天巴不得如此。
    薛金摇门口也有卫兵,是她亲信的女兵,看到吴王走来,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也不通报,直接开门放行。
    屋子里漆黑一片,徐础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薛金摇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呼吸,看样子睡得很好。
    徐础无数次想要走过去,拥抱那具温暖的身躯,从中获得一丝慰藉,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我已经逼迫自作主张的将军自裁,怎么能够单独原谅她?军法无情、国法无情,你若过去,便是枉法,便是软弱,凭什么问鼎天下?”徐础不停地用这句话压制心中的渴望。
    不知过去多久,他推门出屋,没去自己的卧室,又回到书房里。
    门外的女兵惊讶地望着吴王远去的背影,互相看看,无不遗憾至极。
    书房里无人打扰,徐础依然坐立不安,于是四处翻书,看几眼就放下,再换一本,直到他无意中拿起一本《诗经》。
    书很普通,是常见的版本,并无特异之外,但它是欢颜郡主的礼物,徐础曾经一直带在身边,有了书房之后,才将它淹没在书堆里。
    欢颜郡主当时一共送给他四本书,三本与名实之学相关,唯有这一本显得无用,徐础经常想郡主是不是一时慌乱拿错了。
    欢颜郡主不是那种慌乱的人,郭时风说了,她甚至在邺城笼络到一批追随者,也正是她,一直提醒父亲湘东王不要相信徐础的任何一句话。
    她是对的。
    “她绝不会犹豫。我总不至于受一名女子的嘲笑。”徐础将欢颜郡主想象成就站在对面的敌人,两人各自手持兵器,互相打量,寻找对方的破绽。
    徐础的心绪渐渐平静,坐在桌后翻看《诗经》,都是他从小读过无数遍的文字,只看开头就能自然而然地顺下来,完全不必费心去想其中的意思。
    只翻看三页,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蜡烛熄灭也没察觉。
    徐础突然惊醒,抬头看去,外面已然大亮。
    徐础草草洗下脸,没吃早饭,直接去议事厅,诸将早就到了,正与降世将军薛金摇议事。
    军务由薛金摇负责,徐础到了之后也只是旁听。
    城内城外都很安静,官兵无意进攻,义军也无意出城挑战,双方都在等待对己方最为有利的形势。
    荆州将领戴破虎还没有送回消息,这是好事,说明他在半路上没有撞见荆州的运粮队伍,或者按薛金摇的说法,“也可能是被官兵杀死了。”
    官兵在东面放开一处缺口,义军斥候已经探查过,无上园里的确没有官兵,倒是带回来一名特殊的信使。
    汝南城里还有一支吴军,由当地豪杰鲍敦掌控,他因为受伤,没有随吴王来东都,书信常来常往,冀州军围城之后,才被迫中断。
    信使向吴王跪地磕头,双手送上书信,被卫兵接过去之后,他起身就走,一句话没说。
    鲍敦信使前恭而后倨,徐础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拆信查看,阅过之后,不由得冷哼一声。
    薛金摇那边议事完毕,遣散众将,走过来道:“谁又得罪你了?”
    “写信的人叫鲍敦,你不认得,在汝南城归顺于我,我以为他是千金一诺的英雄,结果……”
    徐础将信递过去,薛金摇接在手中看了一会,又还回来,“我认字少,你直接说给我听吧。”
    “我留鲍敦守城,将汝南当成一条退路,约定开春之后他率兵来东都汇合。他倒守诺,在开春之前就将城池献给他人。”
    “献给谁了?”
    “淮州盛氏。鲍敦说盛氏兵多,汝南与淮州相临,他现在孤木难支,为保全城百姓,不得不顺应时势,转投他家。”
    “就为这事他还写封信?这是故意羞辱你吗?”
    “嘿,他还没有这个胆量,豪杰好虚名,鲍敦这是要告诉众人,他并非暗中背叛,要将一切说个清楚,所谓恩怨分明。”
    “是条好汉。”薛金摇很欣赏这个“虚名”。
    徐础拿信思量片刻,问道:“守城之外,你能分出多少兵力?”
    “嗯?”
    “我要派兵夺回汝南。”
    “瞧不出你也有这么大的火气。”薛金摇笑了一声。
    “这不是火气,而是不得不。汝南离东都不远,处于洛州地界,淮州盛氏赚夺此城,便是向吴军挑战,我若不应,必遭轻视,将有后患,此其一也。鲍敦要名,必将此信四处传扬,我若忍受,便是将自己之名让给他,此其二也。官兵……”
    “有这两条就够了,汝南城有多大?鲍敦手有多少人?”
    “汝南小城,鲍家兵力不过一千有余,城中有他的亲友,待会告诉他们实情,去留自便。”
    “五千人应该够了。”
    “让宁王去。”
    “宁王?”
    “鲍敦背后有盛氏支持,前往夺取汝南之人,要能独挡一面,宁王可以。”
    “好,但这个命令得你来传,我可管不了宁王。”
    徐础说做就做,与薛金摇分别下令,命宁王率本部将士下午就出东城,前去攻打汝南。
    送走宁抱关是徐础早就定下的计划,推迟过一次,终于能够成行。
    薛金摇调动城中军队,说是送宁王一程,以防官兵半路截击,其实是监督这支队伍,不让他回头。
    宁抱关派人过来,表示从命,他早已做好准备,没到午时就带兵出城。
    薛金摇带兵在城门口列阵,半个时辰之后回城。
    官兵派人过来查看情况,这时再调兵过来围攻已来不及,因此发现叛军是往东去,官兵没有追赶,只是加强防卫。
    徐础不打算就此住手,送走宁抱关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南城见梁王。
    马维将吴王迎到厅中,客套一番,遣退其他人,说:“恕我多嘴,放走宁抱关,无异于纵虎归山,吴王何不斩草除根?”
    “江东被梁、兰两家占据,淮州又兴起一个盛氏,皆为劲敌,与其杀宁抱关,不如派他去扰乱淮、吴两州,以解东都之忧。”
    “希望宁抱关不会反咬一口。”
    “哈哈,马兄说得没错,宁抱关一有立足之地,必然反咬,但是在此之前,他会专心争夺江东。为何?夺江东于他来说名正言顺,手下将士也愿意跟随。他若半途而败,于吴军无害,他若真能平定东方,吴军也已站稳脚跟,大家公平一战。”
    “吴王想得周到。”马维拱手,早已不再将吴王当成“础弟”。
    “开春之前,官兵必退。到时吴军西进,夺汉州、进益州,有劳马兄率梁军南下,平定荆州之地。”
    马维早盼望着能独自率军平定一州,闻言立刻慨然道:“马某但剩一兵一卒,绝不让荆州为吴王掣肘。东边交给宁包关,北边呢?并州、冀州皆为强敌。”
    “并州受贺荣威胁,自顾不暇,冀州也有麻烦,愿意与吴军各自罢兵。”
    “原来吴王都安排好了。”马维拱手表示敬佩,心里还有一个疑问,“蜀王呢?随吴王一同西征吗?”
    徐础正为此事而来,轻叹一声,“蜀王已暗降官兵。”
    马维瞪大双眼,很快恢复正常,“老实说,我真的不意外,甘招这个人,万事求稳,看似忠厚老实,其实一切都为自己打算。他向官兵提出什么条件?”
    “只求前往益州为一郡之官。”
    “嘿,真好打发,沈耽当初要投降时,提出的条件可是保留王号,独占并、秦、汉三州。甘招也真是,好好的蜀王不当,竟然只想做一个小小的郡守。”
    “在他眼中,蜀王虽尊,终为虚幻,郡守虽小,却触手可及。”
    马维摇摇头,还是不解,“哪怕相隔万仞高山,我也直奔王位,不会受半途中小利诱惑。”
    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马维急忙改口笑道:“但我野心再大,唯求一王位,能够奉祀大梁列祖列宗,便已心满意足。吴王万仞之上还要再登万仞,我只能仰望了。哈哈。”
    徐础笑着点头,没有挑错。
    马维又道:“甘招既然背叛,无需再留。宁抱关刚走,甘招自以为没有制约,必然得意,减少戒心,可趁机一举除之。马某不才,却有一腔忠勇,愿为吴王之刀,随吴王所用。”
    “我正为此而来。”
    “请吴王下令。”马维拱手请命。
    “我请马兄坚守南城,无论北边发生什么,不可动摇。”
    马维一愣,觉得为这点小事无需吴王亲至,很快明白过来,吴王不是来求他帮忙,而是要让他安心。
    马维起身深揖,“诸王咎由自取,我只恨不能手刃贼人。吴王已有安排,我不强请,唯有拼死守城,不令吴王操心。”
    徐础要的就是这句话,又与马维聊了一会,起身告辞。
    回到大营,徐础派人去请蜀王甘招,随即召集吴将。
    诸将皆至,只有孟僧伦与雷大钧不在,据说是去巡城。
    徐础知道这两人去做什么,大将军府里很快就会血流成河,为了压下心中对自己的憎恶,他必须亲手制造更多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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